【食記】台北老味，米粉湯

　


　　在仲魔的團隊中，「美食」佔了很重要的比重，許多故事的企劃、以及工作室未來的方向，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吃吃喝喝當中討論出來的。我們相信，人類最原始的欲望中，絕對少不了飲食這一塊，於是乎，也該是到了將這些體驗分享出來的時候了。

　　有個比較特別的部分是，我們一致認為，圖文並茂、近似於開箱文的那些美食記錄，其實並不能帶來什麼實質上的感動，甚至可以說是相當做作的行為。攝影是一門有意思的學問，但說到對食材、對風土的感受，與其拿著單眼相機對著滿桌佳餚狂拍猛攝，還不如多花點心思，將最真實的體驗描寫出來。

　　所以朋友們，我們的食記有個小小的堅持，那就是各位不用期待在食記中看見任何餐點的照片，我們選擇用文字記錄所見所聞，剩下的部分，喜歡的人，最好是動身出發，吃就對了！

　　第一次要分享的，是讓人口齒留香的台北老味，米粉湯。

　　我來自號稱美食之都的府城，還記得很久以前曾經在新莊吃過一次米粉湯，那是個不太妙的回憶，因為年少輕狂，看見端上桌那碗清湯掛麵，傻愣了一下，不過就是灑上幾些油蔥、看起來就不怎麼樣的油湯，以及口感軟爛，還煮得不入味的米粉條，這樣的東西一碗要我三十塊錢！？從此便不再接觸這小吃。

　　六六六聽說了這件事，語重心長地告訴我，那只是因為我沒吃過好吃的米粉湯。我只回他，這種什麼料都沒有的東西，哪會好吃到哪裡去。

　　就這樣過了好幾年，我再也沒接觸過米粉湯。後來搬家到楊梅，生活圈子裡也沒機會再看見這種小吃，米粉湯的事情也就這麼忘了。

　　前陣子和六六六閒聊到米粉湯的話題，他說他小時候住的地方附近，有個專賣米粉湯的攤子，絕頂美味，有機會可以嚐嚐。

　　今天，因為工作需要，和六六六去了趟台北，回程的路上，順路經過他永和的老家，中午開會開得久，耽誤了吃飯，剛好趁此機會，他說要讓我見識見識。

　　那間吃店位在永和保福路二段九十四巷的巷口外，沒有招牌，是個隨意搭了雨遮的路邊小吃攤，他停下車，隨口就點了兩碗米粉湯、一份豬皮，再加一份豬肺。

　　我們拉了板凳在老闆娘攤位前坐下，調理台前的位子擠了我們兩個噸位不小的壯漢，也就滿了。

　　時間是下午兩點四十分，攤子裡的老收音機正伴隨著沙沙聲，播放著我從沒聽過的老歌。眼前就是一個大湯鍋，煮著種類不多的甜不辣，以及彷彿要滿出鍋外的米粉條。湯鍋外頭，濃郁的蒸氣正瀰漫著。我坐在舊街小巷的小攤前，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這裡是我所熟悉的台北嗎？

　　一旁的六六六只是坐著，我們好像邊聊著什麼無關緊要的話題，突然一雙手從蒸氣中穿出，兩碗米粉湯出現在面前，六六六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加點了一份豬腸。

　　「吃看看。」他說。

　　我看著眼前的米粉湯，回想起多年前在新莊裕民街裡吃到的那碗遺憾，已經忘記當年那碗米粉湯的確切模樣，但可以確定的是，眼前這碗泛著黃澄澄油光的米粉湯，一樣也是除了湯和米粉條以外，什麼別的東西也沒有。

　　不！這和記憶中那碗米粉湯不同，記憶中的米粉湯只有油味，但眼前的這只碗中，卻散發著新鮮、香甜的氣息。

　　是魚板的味道嗎？我舀了口湯，喝下。隨即不自覺地發出了滿足的嘆息。

　　這時候六六六點的小菜也上桌了。

　　豬皮、豬肺、豬腸，都是我所喜歡的小菜，滿滿兩大盤讓人滿意的份量，都是從同一鍋湯裡撈出來的食材兼湯頭，簡單淋上特製醬料，沒有多餘的裝飾擺盤，卻光看了就直覺好吃。

　　我想夾塊豬肺嚐嚐，才想拿副筷子，卻捨不得已經喝了一口的湯，顧不得熱湯燙舌，連著碗裡的米粉條，貪婪地狼吞虎嚥起來。

　　湯裡帶有長時間熬煮油豆腐的味道，中間又夾雜著肉香、魚漿香，淡淡的鹹味襯托出滿嘴香甜氣息，嚐起來直覺富含層次……對了！香味！湯汁入喉的瞬間，渾厚具深度的香味整個在口中爆發開來。這時候不禁要讓人讚嘆，最上乘的香味，是要嗅覺和味覺相互輝映的。

　　直到六六六挟起豬肺之前，我都幾乎要忘了眼前還有小菜這回事，才趕緊抓了筷子，衝著輸人不輸陣的氣勢，大口挟起小菜。

　　我和六六六聊到，豬肺切下來灰灰黑黑的，中間還有看起來髒髒的氣孔，很多人看了不敢吃，真是可惜了一道美味料理。老闆娘的豬肺滑溜順口，還有脆脆的口感，味道很清淡，卻很好入喉；豬皮是清澈透明的那種，富含膠質，在嚼勁和軟嫩之間取得了絕妙的平衡感；至於加點的豬腸，飽滿紮實，反而像是在吃梅花肉丁一般。

　　「感覺如何？」

　　「好吃！」我帶著傻笑回答。

　　「以前這裡賣的東西可多著了，如果要掛看板，這裡保證可以寫個三十五年老店。」

　　「這麼久！？」

　　「所以說我從小吃到大，這間店說不定比我還老。」

　　這時，遠處走來一位步履蹣跚的老人，緩緩地走向路旁的餐桌，還沒走到，就看見老闆娘動作熟練地盛好一大碗米粉條，省略了點餐的步驟，遞上，老人坐下。

　　老客人！

　　腦中瞬間閃過日前讀到的「關係行銷」，一言以蔽之，就是店家與客人之間所形成，如同朋友般的默契。

　　老闆娘發現我在注意她，靦腆地笑著說：「老人家不喜歡喝太多湯，湯少一點，米粉就多放點。」

　　聽見這話，我眼淚都要出來了。行銷學什麼的就暫時丟到一旁去，這樣子的一間吃店，讓六六六無論如何都要拉著討厭米粉湯的我來嚐嚐，箇中的奧妙，絕對不單純只是東西好吃而已。

　　在那些好滋味以外，更令人難以忘懷的，或許是僅在這樣的小攤中才得見的，自然流露的人情味。

　　我稱讚老闆娘的湯頭好，她又笑笑，輕描淡寫地說，因為熬得比較久，你們湯都喝完了，要不要再添一碗？

　　這時候我的記憶回到了孩提時代，一天假日，父親帶著我到一間民宅圍牆改建的小吃店吃早餐，那間店只賣一種東西，碗粿。恰巧，碗粿賣完了，老闆帶著歉意，問說要不要喝碗湯再走。

　　陸陸續續幾個客人來買碗粿都撲了空，卻都帶著大袋大袋的味增湯回家。

　　回家的時候，父親告訴我，包含我們在店裡喝的，那些味增湯，老闆沒算錢。

　　那些湯，老闆沒算錢。

　　這時我才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喜歡路旁攤販，遠遠勝過上餐廳吃食。

　　其實我們這些外地的遊子，在小吃攤裡尋覓的，除了物美價廉以外，內心裡渴望的，就只是一份歸屬感罷了。

　　「以前這裡賣的東西比現在多很多，不過社會更進步了，永和現在的人也變少了，所以你看到的只是這樣。」六六六靜靜地說。

　　不知怎麼地，這些話，聽了著實讓人感傷。

　　我看著三三兩兩閒步到攤位前，默默喝著米粉湯的客人，認同地點點頭。

　　回公司的路上我告訴六六六，想寫篇食記。對我而言，米粉湯的滋味是陌生的；永和是陌生的；這片土地之於我和我之於這片土地的關係，彼此都是過客，但在下午兩點四十分坐下，到三點零五分離開的這短短不到半個小時，我卻覺得自己被感傷包圍。

　　六六六告訴我，做料理來賣，並不代表就是個商人，老闆娘經營這間小吃店，只是默默地維持著這個老滋味罷了。

　　如果這間店開在日本，事情或許真的會不一樣。

　　只需要一點點小小的包裝，或許是重新整理一下環境、設計一件圍裙、塑造一個米粉湯達人的形象，單憑這樣的老味道，就足以賺進更多的財富。

　　我認真地如此認為，甚至在腦中快速構築了整個事業藍圖。

　　然而，這樣真的好嗎？或者說，這會是老闆娘想要的嗎？

　　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兩碗米粉湯，外加豬肺、豬皮、豬腸各一份，滿滿的飽足感只要一百二十塊錢，這樣的一間好店，我私心地希望它永遠都不要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