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載沉淪夢中天 一片剛心破萬軍
柔的歌聲很甜,在她那帶有些許沙沙嗓音的獨特呢喃聲中串聯而成的每一字一句,都散發著濃濃的蜜糖香,聽她唱歌總是舒服的,讓人不自覺地就沉浸在午後溫暖的陽光與蜂蜜蛋糕之中,才想著這時候能夠來壺紅茶會更好,回過神來,卻驚覺自己只是身在一間再平凡不過的小小旅店內。
不論是旅行途中暫時歇腳的旅客、王國裡下工後的士兵、尋找秘寶維生的冒險者團隊,甚至是生活在追逐與殺伐世界之中的賞金獵人,來到這裡的目的千奇百怪,但都有著共通的一個期待,那就是享受柔的歌聲。
柔在唱歌的時候是不需要樂手的,大多時候甚至沒有歌詞,然而自她喉間傳奏出來的每一個音節,卻總有辦法觸動人的心弦,在細雨漫漫的初春清晨;在毒辣的陽光高掛的仲夏正午;在大地一片蕭瑟的晚秋傍晚;在大雪紛飛的嚴冬夜裡,柔的歌聲總配合著時節、情境,搭配出治癒人心的自然曲調。
在柔的歌聲之中,龍蛇混雜的小旅店從未發生任何紛爭。
這就是柔的魅力。
他還記得初次踏進這間旅店,店主人夫婦倆正逢新婚,那時候柔卻已經滿月,男主人尷尬地說,這是年輕不懂事造成的結果,但是他會努力讓妻女得到幸福。
第二次來到這間旅店,已經過了八年,他很訝異八年後,當年的那個衝動小夥子竟然還記得他這個陌生人;而店裡工作已經上軌道的旅店主人則是訝異,八年來,這個見證了夫婦倆愛情的旅行者怎麼保留著八年前年輕的外表。
那時候,柔就已經很喜歡唱歌了。
「柔的聲音很好聽呢。」他說。
「被你這麼說還真不好意思……」旅店主人笑著摳了摳臉頰上的鬍渣,他的妻子見狀則是輕拍了他的手背:「壞習慣!」
旅店老闆立刻緊張地把手貼在大腿上,隨即和把整個小動作看在眼裡的他四目相對,他挑了挑眉,老闆則嘟了嘴回應,然後兩個男人相視而笑,女主人覺得莫名其妙,兩個男人卻只是笑而不答,抬起頭來看到急著想知道事情原委的女主人,就又笑得更厲害,笑到最後兩個人甚至抱在一起狂笑。
當天晚上,他和怕太太的旅店主人兩人全都沒飯吃,還被反鎖在旅店門外反省到了大半夜才進門。
第三次造訪這間小旅店的時候已經又過了八年,旅店主人已經變成了一個挺著啤酒肚的中年鬍子大叔,女主人倒是繼續保持著當年標緻的身材,至於他依然年輕的外表,兩人沒有多問什麼,倒是旅店主人看著女主人和他打打鬧鬧地顯得有些吃醋。
看見柔的第一時間,他注意到眼前的這名少女與同年齡女孩相比,顯得過於瘦弱,並且必須靠著一張特製的輪椅才能行動,經歷過太多人事物的他一眼就能明白,柔的情況並不樂觀,他轉身望向多年不見的兩位老友,他們的眼神告訴他,不要問。
三個人也就很有默契地避開了這個話題。
十六歲的柔看到他頭上總是戴著一頂黑色絨布面圓邊紳士帽,笑著稱呼他為「帽子」,然後立刻哼哼唱唱地寫了一首屬於他的歌。
他則拿自己多年以來在外頭旅行所發生的故事做為報酬,他的口中訴說著北方凍土日出那瞬間映照在雪地上的眩光;南方島群沿岸千奇百怪的礁石在海岸的拍打下雕塑出一尊美麗的少女像;西部大草原上奔馳的獸群以及與世隔絕的蠻族遊牧生活;極東跨海的另一端大陸上全身毛茸茸長著間耳朵和尾巴的豪邁獸人……
他的故事總是說不完,全都是從未離開旅店的柔最嚮往的體驗,這種種的故事,全都變成了柔的歌,由她那甜美、溫柔的呢喃聲,迴蕩在旅店的每一個樑柱之間。
當然,從他口中說出的故事多了詩人歌誦的浪漫傳奇,卻忽略了全身上下做為代價的傷疤和滿手的血腥。
柔的歌聲不需要血腥味。
那一次的停留是他有記憶以來最快樂的時光,或者說,在這間小旅店裡所經歷過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是漫長無止境的人生中,最讓人愉快的日子。
離開前,柔調皮地在他的臉頰上輕輕一吻,約定好了這次出發,要帶回更多更有趣的故事回來,柔如此期待著。
他也這麼期待著。
想不到,說完最後的再見後,柔就再也等不到他的身影。
似乎是離開後沒多久,病情開始惡化,然後不到一年的光景,小旅店再也聽不見柔的歌聲。
後來他再也沒有回來,王國裡的弄臣為了爭奪權位,發動了內戰,王國各地都陷入一片戰火瀰漫,這裡也不例外。幾年的戰火下來,過去的小旅店早已不存在,並且,連曾經存在的村莊,都只剩下一片斷垣殘壁。
手上的劍還淌著血,前一個敵人的體溫尚存,他站在雙方交戰的人馬正中央,尋找到柔所長眠的那塊方寸之地,一塊石版刻著那熟悉的名字,他輕輕吹開石版上的沙塵,用那雙依然年輕的手心輕撫石版上的文字。
幸好,柔走得很安祥。
戰火開始蔓延前,愛唱歌的柔已經動身踏上前往另一個世界的旅程,柔短暫的一生中都不曾看見險惡的人世,這間旅店裡的客人不管在踏進旅店前是什麼身分,只要還坐在旅店裡聆聽柔的歌聲,他們就都只是柔的歌迷。
「你們……聽過柔的歌聲嗎?」他低聲說道,毫不在意自己的聲調到底有沒有傳達到圍繞著自己的兩軍軍隊耳中。
「柔的歌聲,很好聽哦。」他取出一把銀白色的匕首,在石版上新刻了兩個名字,然後小心翼翼地捧著石版,將它收進內襯縫了羊毛的皮包之中。
「我遵守約定,讓你們團圓了……」
他站起身,看著團團包圍自己的雙方軍隊,由於他沒頭沒腦地殺進這片區域,讓雙方的殺戮中斷在尷尬的節點上。
「我啊……就算是現在,還是聽得見柔的歌聲呢。」他平舉著染血的長劍,隨意指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名士兵:「你,聽見了嗎?她的『帽子之歌』?」
「你,聽見了嗎?她的『凝望大海的少女』?」
「你,聽見了嗎?她的『踏上旅途的帽子』?」
他的劍尖指向一個又一個的士兵,每一個士兵,都是一首歌。
柔的歌,就是有這麼多。
「我還是聽得見哦!」
說完,他哭喪著臉,笑了。
「我真是幸運……即使殺光你們全部……柔也什麼都看不到了……對吧!」
旅行途中的他,遇到了多年不見的旅店主人,旅店主人渾身是傷,他要包紮,旅店主人拒絕了,只告訴他,自己的家園全毀了,妻子在軍隊入侵的時候遭到殺害,他這個沒用的男主人卻只能狼狽地逃了出來,什麼東西都帶不出來。
「朋友……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讓柔……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那個地方……」
他將老友抱在懷中,直到老友的體溫逐漸散去化為冰冷,然後他從行李袋中翻出柔過世後他就不曾再度戴上的帽子,踏上那段許久未曾踏上的道路。
2008/03/09
【那個人的足跡】〈她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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