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載沉淪夢中天 一片剛心破萬軍
這條街是出了名的樂器集貨區,街上的同行都在架上掛滿了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三弦、六弦、七弦、十二弦琴,隨著師傅製作理念的不同,每把琴的共鳴箱還有著圓背、平板、單片木板中央簍空等等不同設計,音色大不相同,琳瑯滿目的商品讓這條街冠上了「樂手陷阱」的渾號。
然而這間座落在街角最末端的小店卻意外地不合群,不但陳列的商品限定了只有六弦琴,年輕的女老闆對客人還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看到有人進來了,還是頭也不抬一下,逕自打磨著工作台上的共鳴箱。
女老闆的心情似乎不太好,然而據說從她開業以來,心情就從來沒有好過。
諷刺的是,相較於其他店家無所不用其極地獻殷勤,這個老闆對客人冷淡的態度,反而讓他感受到了自由、真誠的空氣。
那個因獨立手工製琴而讓上臂練出漂亮肌肉線條的女老闆不打算招呼,他也就樂得在店裡當個無賴,問也不問,抓了一把還沒上漆的半成品,坐在椅子上就撥起了琴弦。
這把琴的外型並不特別,有著與一般六弦琴相同的外觀和琴身,尺寸上也是比照約定俗成的製式規格打造,沒有任何花俏的設計,乍看來是把中規中矩的琴,在強調製琴師個人風格的這條街,反而顯得很特殊。
他一握上這琴,一股雲杉木的清香便撲鼻而來,是好木頭,不知道彈奏起來感覺如何?稍微撥弄了幾個單音,高音音色清亮有朝氣,低音也是響度十足,稍微拍打琴身上的木板,回饋的聲音既短且直,感覺有點任性不通情理,與中規中矩的外表相反,是把相當有個性的琴。
「好琴!」他讚嘆道。
「我知道。」女老闆還在打磨琴身,對於他的讚美,也是回答得心不在焉,彷彿客人的評價對她而言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想帶走它。」
女老闆沒有回答。
「這把琴的價格怎麼算?」
女老闆仍然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絲毫不搭理今天開店以來第一也是唯一的一位客人。
他看著女老闆認真於製琴的表情,厥了厥嘴,抓著琴大辣辣地坐下,隨性地彈奏出幾個音節後,突然間抓著琴頸的左手指尖一使力,右手立即在六條琴弦上舞動,一時間共鳴箱裡彷彿奔出數十曲相互搭配的琴音,一個人一把琴,此時卻讓人懷疑是不是多了兩個負責配樂的助手。
演奏的琴聲並不特別快,但音色卻很紮實,並且每一個聲調的顆粒都是粒粒分明,鑑別度十足;高低音間的搭配確實而流暢,不像是單一把六弦琴可以表現的聲音。能做到這個程度的樂手雖不至於罕見,但也確實少有,而從他可以將一把才剛到手的琴所有特色發揮得淋漓盡致看來,他的實力絕對是箇中翹楚。
重點是,他所即興演奏出來的曲子充滿了整個擁擠的小店面,卻讓人有種置身於大草原般的遼闊感,用不著閉上雙眼體會,眼前自然就會出現翠綠的草皮和成群飛舞的彩蝶,不遠處還有幾匹走失了的野馬,有的著急地踢著馬蹄踱步,有的則是悠閒地低下頭來嚼食著新鮮的牧草。
女老闆搬了張桌子坐在樹蔭底下,固執地不理會四周圍的景色,堅持要把眼前的工作完成,她揮了揮手趕開停在琴身上的紫白相間大尾鳳蝶,量好了角度和距離,正準備要進行琴頸和琴身結合的最後手續……
「怎麼會……」她倏地抬起頭,緊張地向四週張望,人確實還在自己最熟悉的這間工作室當中。
「妳看到了嗎。」他笑著說。
「這琴不賣!」女老闆惱怒地一把搶過六弦琴,抓著琴頸高舉過頭,像是劈柴般的姿勢就這麼朝地面上砍落,只聽見「咚」地一聲巨響,一把好琴就這麼毀了。
然後,女老闆手上還握著斷裂的琴頸,呆呆地看著地上這堆曾經演奏出能夠親身體驗的天籟的廢木材。
下一刻,衝動的製琴師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起來。
這把琴出自她師父的手筆。
說好了要送她作為開店的禮物,即使明知道上漆會影響琴的音色,她還是吵著要在琴身為她畫上一隻蝶,師父也答應了,眼看開店的日子一日一日慢慢逼近,師父製琴的進度卻一直沒有進展。
開店當天,師父抱著這把琴來到店裡,原木製的琴身上甚至連最基本的防護漆都沒給漆上,儼然只是一個半成品,但師父還是把琴交到了她的手上,她將這把和預期全然不同的琴抱在懷裡,看著師父的臉上掛著笑意。
謝謝師父多年來不藏私的指導。
謝謝師父特地一趟路過來祝賀單飛。
謝謝師父對待自己像是對待親生女兒一般。
她抱著師父送來的琴,說著不著邊際的客套話,少了還在師父門下時,那種率直、任性的個性;多了商人特有常駐在臉上的笑容,以及永遠不停重複、毫無情感的,營業用情緒。
她只覺得自己被師父背叛了,但她不想為了這種事情和師父撕破臉,只好選擇疏離。
這幾年下來,她從來都沒想過要去動這把琴,會來店裡的客人不多,全都是慕名而來訂做專屬琴的樂手,店裡根本就沒有賣得出去的展示琴,於是她索性就把琴丟在一旁,試著說服自己是高高興興地收下來自師父的祝賀。
──以及,強迫自己相信師父送來的真的是祝賀。
半成品的琴,有太多惡意可以解讀了。是看不起自己單飛的學徒,因此送個半成品過來意味著徒弟還不夠格出師嗎?還是根本也只是虛應故事,臨時抓一把店裡的商品就送過來當賀禮嗎?
她很介意,介意得受不了,但就是沒辦法和師父攤牌。到底這樣的情緒是自己「選擇」了疏遠,還是她完全「不敢」面對多年來親手栽培自己的師父?在她心中總有這樣的疑慮,而她只能強迫自己不去想。
因此也就從來都沒有心思去試著彈奏這把琴。
後來得知師父過世的消息,在師父墳前大哭了一場,責備自己這幾年來的幼稚行為,導致沒能陪著這位和自己最親的人走過人生的終點。
從此之後她就更不可能去彈奏這把琴了。
如果開店當時的她,懷著興奮的心情當場在師父面前彈奏這把琴的話,或許她就會知道師父用盡畢生心血,就只為了告訴她,這把琴,唯有在她的手上才能完整!
只可惜,事情終究只是如果。
「就說了是把好琴吧。」
製琴師看著地上砸得稀爛的木頭碎塊,臉上滿是懊悔。
「妳師父是位調皮的老先生,挺愛惡作劇。」他笑著說。
製琴師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偏偏妳這個徒弟有時候又太傻了點。」他從製琴師手中接過斷裂的琴頸,在大腿上拍了拍。
「他委託要讓妳過得快樂,話還沒說完就走了,為了了解妳,我算是花了不少時間做功課。」他撿起地上的木頭殘骸,一塊塊地和琴頸相互結合,原本斷裂的部分竟然又重新合成一把完好如初的琴出來。
製琴師眼睜睜看著被自己砸爛的老琴毫髮無傷地回到面前,臉上的懷疑大過於欣喜,然而他卻堅持把琴交到製琴師手上。
「琴被我換過來了。」他聳了聳肩:「再加上一點小小的魔術……」
製琴師顫抖著雙手接過這把原本就應該要屬於她的琴,她輕撫著這個未經雕琢的琴身,用紙腹感受著來自每一條弦、每一個琴格的觸感;輕奏出弦音,獨特、有個性的音色就好比映照著持有人的個性,是工匠的巧思。這琴上的每一個角落都傳遞著來自師父的愛,卻因為她的年輕氣盛,遭到無謂的冷落多年。
曾經每當看到這把琴,她的心就會感到糾結,這是師父給她的琴,多年的師徒情誼讓她怎麼也不可能真的傷害這把琴,但與師父間的誤解卻又讓她無法面對這個來自師父的禮物。
同樣的一把琴,現在看來卻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你是……」她抬頭看著眼前這位高大的客人,眼神中洋溢著感激之情。
面對製琴師的疑惑問,他卻只是笑。
這對師徒真的很像,都在自己的心中牽掛著對方,卻都怎麼也不肯老實地透露自己的心事,有一點,年輕的女老闆搞錯了,這把琴的音色並不為了反映她的個性而獨特,這琴的音色真正完整重現的,是製琴師自己的個性。
——就算已經單飛,溺愛徒弟的老製琴師還是希望留在徒弟身旁呵護著她吧!
「好了,趁著老闆心情不錯,來談談我要訂做的琴吧?」
2008/03/16
【那個人的足跡】〈製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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