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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21

【那個人的足跡】〈想像中的妳〉

 


千載沉淪夢中天 一片剛心破萬軍



  他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過了用早飯的時間,昨晚陪侍在身旁的女子早就已經離開,但身旁的矮桌上倒是擺放了幾張小碟子,裡頭盛著冷掉了的烤蔬菜和兩張餅,旁邊還有碗清水。

  他看著矮桌上的菜餚,要豐盛不豐盛的,也不知道該當哪一餐來吃,但是才剛醒來,喉嚨很乾,所以還是乖乖地把那碗水給喝下去。

  直到潤完喉,隨意咳了兩聲清清喉嚨後,他才發現屋子裡一團亂,珍貴的草紙散落一地,準備了要抄書的墨水更是早已在地板上留下大片難看的汙漬,至於其他散落一地的衣物和瓶瓶罐罐他根本不忍卒睹。嚴格來說,只有面前的這張矮桌是整齊的。

  昨天晚上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啊?

  他試著去回想這問題,依稀記得自己是去了趟北里,在那裡喝了不少酒,還包了個母貓回來陪睡,或許就是難得荒唐,才能搞得滿屋子活像打過仗一樣。

  雖然說是自己起得晚,不能怪誰,但醒來時,小母貓連個人影也沒看到,這還是讓他有些寂寞,但至少這小妮子售後服務做得不賴,還特地準備一桌飯菜給他,抓起餅來咬了兩口,嚼著嚼著心中竟也浮現一絲暖意,想想也就釋懷了。

  這個時候,門被打開了。

  走進來的是名紫髮的女子。剪短了的髮梢掛在耳際,很是漂亮。

  他看著女子的臉龐,感到似曾相識,一時間卻也記不起這個人是誰,但他下意識認為沒必要為了短暫的失去記憶而大驚小怪,所以並沒有表示什麼。

  女子倒是瞟了他一眼,逕自收拾起眼前的混亂。

  「都什麼時候,還不快點吃完早飯工作了!」女子邊收拾殘局邊說。

  「知道了……」

  他只是隨口應答,但這回答感覺上也像是生活在這屋子裡常有的對白,即使這對此時的他而言並不具備任何字面上及字面外的意義。

  「太過分了,跑去花天酒地也就算了,你竟然還包了個妓女回來!」

  女子的話中不帶醋意,反倒是單純的殺氣騰騰。

  「你知不知道這樣子要造成多大麻煩?」

  「所以飯菜是……妳幫我準備的囉?」

  「難不成會是那個死人嗎!」

  「哦……」他心想這女人現在火氣很大,短時間內還是別惹她的好,但是,有些問題不問,似乎又會害了自己……

  「吃完以後妳要我幹嘛?」

  話才剛說完,他就看到一大團的衣服直挺挺地朝自己臉上飛過來,他不敢閃身,只好給迎面砸上。

  「抄書!抄書抄書抄書抄書抄書——吃完飯後你就給我立刻去抄書!紙我都幫你準備好了,你就給我乖乖坐在那裡把書給抄完!」

  女子的口氣顯示,這個工作即使在他失去記憶以前,他都沒記得過。

  「抄完我們就走。」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女子在轉身離開前,特地補述道。






  紫髮女子要他抄的書是本小說,也是手抄本,前個抄書的人字跡歪歪斜斜,有點像蚯蚓在地上蠕動,抄起來格外辛苦。他抓著尖細的毛筆,吃力地邊揣摩字型邊抄,無論如何他的字跡是漂亮多了,這一點倒是讓他覺得驕傲。

  姑且不管這個,既然同樣是要抄書,他就順便看看這本小說寫了些什麼。

  小說的主角,是一對不死人,故事講述兩人生活在這個世界所遇到的種種歷險,他們一同經歷了王國的興起與衰敗;看著最早的拓荒者一鑿一斧地開創了延續六代的百年大家族,又參與了這個家族最後的消逝。

  隨著小說的情節不斷鋪陳,他開始對故事的角色有了同理心,他看著故事中的兩人不斷地旅行,想像起那漫長的旅途和一路的顛簸,忽地他竟置身在故事裡的山川之中。

  他發現自己站在山巔上眺望著遠方,身旁站著一路跟隨著自己的伴侶,他特意不去看身旁女子的面容,卻依然感受到女子眼中帶著哀傷。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個無止境的旅程?」女子凝視著遠方問道。

  「不知道。」

  「其實……我們還是可以自殺的,對吧?」

  「……嗯。」

  兩人身上沾滿了未乾的血,橫在兩人身後的是綿延整個山道的屍堆。

  屍體上或有刀傷,或有法術造成的致命傷,端看製造屍體的是誰,然而它們的共通點就是,被處理得乾淨俐落。

  幾乎所有的人都還來不及感受到痛苦就死了吧,他握著刀柄這麼想。

  女子正凝聚著魔力。

  「不可以。」

  察覺了女子的意圖,他只是平靜地說出了堅決的否定。

  說是不死人,但其實只是不老,只要兵力足夠,真要殺死還是辦得到吧!那些曾經是軍隊的屍體這麼相信,所以就追殺過來了。

  其實渴望著死亡,卻身為不死人的兩人,也是這麼相信。

  渴望著死亡,卻身為不死人的兩人。

  也是這麼相信。

  但真要用不反抗的方式面對人們殘酷的對待,這種自殺的行為他辦不到。

  女子也辦不到。

  他們渴望的死亡,不是這麼膚淺的死亡。

  偏偏在這個世界的時間越長,兩人就越難被殺死。

  以最客觀的角度來評斷,這兩個人之於有限生命的凡人,所展現出來的是壓倒性的「強悍」。

  因為強悍,所以根本無法被摧毀。

  至少目前為止還沒有足以摧毀這道強悍的人存在。

  「如果就這麼自我了結,會對不起那些人的。」他輕輕握住女子凝聚魔力的手,目光看著前方,卻是掛念著那難以數計的刀下亡魂。

  夥伴在他的安撫下整理了激動的情緒,釋放掉手中所凝聚的,足以在瞬間摧毀千人軍隊的魔力,抿著嘴,任性地什麼話也不說。

  他知道夥伴陪著自己,近千年的日子他們永遠無法在同樣的地方落腳,擁有永恆的生命對凡人的吸引力太過強烈,強烈到當這吸引力轉換成恐懼時,他們將造成人們多大的困擾。

  他強迫自己習慣了漂泊,但自己的情人卻受夠了流浪。

  「不公平……」

  女子最後只擠出了這氣若游絲的三個字。






  定居在這座城,是情人的堅持。

  他們約定好了要在這個地方生活下去,因此制定了相當嚴謹的計畫,為了讓兩人享受凡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們勢必得找個好理由解釋自己為什麼永不衰老。

  他們曾經試過對足以信賴的朋友透露自己永生的秘密,而他們也有的是人生經驗來判斷自己是否看錯人,因此在最初的幾十年裡,他們真的過著被人們理解的生活。

  這些理解永生痛苦的人,甚至對他們的遭遇感到同情。

  然而終究能夠理解的人數遠遠少過無知的人,後來兩人只好假造對方的死訊,他先埋葬了自己的妻子,再讓妻子以「長相神似的姊妹」的身分出現在世人眼前;然後他粘著假鬍子過了幾年後與世長辭,由拔掉假鬍子的「兒子」參加了自己的喪禮。

  這樣的謊言倒是讓兩人過了好一陣子平靜的生活。

  但他們知道,這世界上沒有哪個家族能夠永遠長相神似,也不可能有間住了一個家族的屋子裡永遠只有兩個人在場。

  陷入困境的他,懇求著妻子的首肯,到新的城鎮用同樣的手法展開新生活。

  妻子最後還是妥協了。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卻突然患了失憶症。

  一開始只是有點健忘,慢慢地開始忘了一週前自己做了什麼事情,到後來甚至當著相處了千年的枕邊人的面,問她:「請問妳是哪位?」

  後來有段時間,他就這麼從城裡消失,獨自一人不知漂泊到了什麼地方,留下寂寞的妻子獨自守著這個家,捏造一個又一個的謊言解釋自己其實已經不是原本這個家的那個女主人,而是因為長相相同,與女主人一見如故的外地人。

  然後男人回來了。

  對於離去的十多年光陰,他絲毫沒有解釋,甚至在他的記憶中,根本沒有離開家園十多年的印象。

  即使是擁有千年的生命,對於「一天」的感受與體驗,還是與百年生命的凡人相同,因此十多年的空窗期給予妻子的折磨還是貨真價實的,為此妻子和他有了爭執,但終究他回來了,妻子最後也就算了。

  日子繼續平淡地過,鄰居換了好幾代也換了好多家族,隨著認識兩人的人們漸漸隨著歲月凋零,他們終於有了可以放心地永遠住下去的想法。

  真正又回想起對死亡的渴望是在什麼時候?兩人都找不出個確切的時間,但就是在某個與往常一樣平凡的日子,他們突然覺得生活太過平淡了。

  因此他們一起收拾了行囊,準備要離開這座讓他們享受過好長一段平凡歲月的城鎮。






  小說的故事寫到這裡就中斷了。

  一開始的故事還很真實,但到了後來,與其說是冗長地描述了兩人在城裡的生活瑣事,倒不如說多了很多一廂情願的想像,雖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但他就是覺得不合理。

  這種東西竟然吵著要抄本,真搞不懂莉絲的心裡在想什麼,他在心裡嘀咕著。

  莉絲?

  這個理所當然浮現在腦海裡的名字,很自然地和紫髮女子的形象重疊!

  他很高興自己終於擺脫了自認為是宿醉所導致的暫時性失憶症。

  然而,他卻也想起了,莉絲不想讓他想起來的,某些事情……






  莉絲再次回到屋子裡的時候,發現屋裡空無一人,不過矮桌上的菜餚倒是全數吃畢。

  抄好的小說已經用棉線固定好內頁,端端正正地擺在矮桌上,莉絲拿起書,迅速翻到了最後的那幾頁,仔細地閱讀男人蒼勁筆跡所抄寫的文字。

  果然,抄本裡的故事被改了。莉絲對這樣的發現早有了心理準備。

  「你全都想起來了啊。」莉絲悠悠地說,她不知道男人躲在哪,但就是知道這個人就在自己身旁。

  「嗯。」

  「所以呢?我心愛的男人終於決定要殺我?」

  「我們都不會死。」

  「還是可以被殺死的,不是嗎。」

  「技術上來說,是的。」

  他沒有現身,莉絲也沒有尋找他的身影,兩個人就這麼各自站著,什麼話也不說。

  莉絲翻開故事裡的兩人來到這座城鎮後的章節,看著女人堅持留在這座城,而男人卻百般勸阻的那個段落。

  ——原先的版本應該是這麼寫的。

  新的手抄本裡,兩人之所以來到這座城,並不是喜歡上了這裡的種種。

  初次來到這座城的那個夜裡,兩人用毫不值錢的死屍妝點著城鎮上的街道。

  他們,是來屠城的。

  因為再也受不了被追殺的生活,只想平靜地過生活的兩人終於引爆了囤積在胸中千年的怒火,在確認了最後一批追兵的身分後,循著線索來到指派軍隊的這座城,用最積極血腥的方式,處理掉問題的根本。

  他負責用乾淨俐落的刀法解決城裡的活物;莉絲則用世上無與倫比的魔力將屍體燃燒殆盡。

  為了阻止他們的暴行,所有的衛兵都出動了。

  其中,也不乏最精銳的部隊。

  即使如此,兩人的屠殺依然沒有受到阻礙。

  故事寫到這裡,就結束了。莉絲輕輕嘆了口氣,闔上書本。

  「文筆來說,還是我的比較好。」莉絲說。「不過你的字漂亮多了。」

  「真難想像妳的字怎麼這麼醜。」

  「你失去記憶前,可是看得很習慣呢。」

  「或許吧。」

  「你現在的打算是?」

  聽到莉絲的詢問,他站在暗處,第一次轉過頭來面對莉絲,而從莉絲的角度,還是看不見他的身影。

  雖然莉絲看起來也絲毫沒有尋找他的打算。

  「讓我想想,我們來到這個地方,殺光了所有的人,然後住了一陣子……」他平舖直述著殘酷的現實。

  「後來我又失去記憶……大概是這一兩天的事,所以妳寫了這本東西,希望藉著這本書的內容,竄改我的記憶。」

  莉絲點點頭。

  「只是我不懂,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以及……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昨晚真的嫖妓了?」

  「是啊。」莉絲的回答只針對了嫖妓的部分。

  「怎麼做到的?」

  「因為我就是你嫖妓的對象。」

  「我不懂。」

  「你的記憶混亂,總是看見我看不見的人,和我看不見的人打招呼……」莉絲靠著矮桌,跪坐了下來,撫摸著男人為她親手抄寫的作品。「昨天晚上我們溫存,你又把我當成妓女……」

  「我忍無可忍了。」

  「我已經忍無可忍了。」莉絲又說了一次。

  「我無法再忍受你前一刻還叫著我的名字,轉過身卻把我當個母貓要我為你斟酒。我無法忍受只有我將所有的痛苦回憶留下,你卻可以毫不負責地忘記每一次又一次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

  莉絲說,和他在一起的這些日子讓她好痛苦。

  自從和他相遇,兩個曾經各自遊蕩在世界中的不死人都相信自己找到了最後的歸宿,如果命運要他們就只能兩個人相互依偎,那至少他們還有彼此。

  他們都曾經如此相信。

  然而他卻總是遺忘許多事情,並在遺忘後一聲不響地離開,直到某天又若無其事地回來。

  莉絲總算知道,兩人相遇前,他是怎麼渡過這千年的孤寂,他根本不用去在意,因為他總是用全新的生命與記憶,延續這個永不終老的生命。

  但莉絲只能選擇陪伴著一個隨時會變成陌生人的愛人,無論如何至少比起一個人默默承受孤單要好得多了。

  「我多麼希望失去記憶的人是我,而我可以完全相信故事裡寫的就是我們過去生活的種種證明!」

  「我懂了。」

  他從暗處走出,緩步走向莉絲,從背後環抱住這個陪伴自己千年的女子。

  ——既然莉絲是這麼希望的,那就讓虛構的記憶變成真的吧。他下定了決心。

  雖然肉體不老,但莉絲心靈的容量已經額滿,再也裝不下絲毫痛苦的回憶,然而繼續跟著他,就一定還會痛苦的。

  即使離開了他獨自旅行,也還是會感到痛苦吧!他如此認為。

  因此,解決的方法只剩下最後一條路。

  莉絲的雙肩微微顫抖,對於即將發生的事情,她並不感到害怕,但仍然止不住內心的激動。

  「不要讓我痛,好嗎。」

  「相信我。」

  他抽刀,銀白色的刀光沒入莉絲毫無防備的胸膛,在莉絲的身體還沒來得及反應前,拔刀,毫不遲疑地劃向喉嚨。

  莉絲的身體頹倒下來,他讓莉絲靜靜地趴在矮桌上,就像是睡了。

  沒有疼痛,他履行了承諾。

  「這千年來的歲月,我們總是相互扶持著走過,沒錯吧,莉絲?」

  離開房屋前,他帶走了寫滿莉絲歪斜筆跡的那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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