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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21

【短篇】《流沙》

 


1.
  那個女孩名叫安妮。

  一個特殊的機緣之下,我認識了她。而故事就是這麼開始的。

  最初的相遇,是難以啟齒的記憶,半夜睡不著覺的我來到了從未曾造訪過的街口,是那個鶯聲燕語無處不呢喃的地方,空氣中瀰漫交錯著各種醉人雰圍,仔細體會,盡是貴妃蘭室裡的醉韻殘妝及交纏的纖玉;身子周圍繚繞著的氣息,更是如入廬山深境般十里迷濛,讓人昏沉沉地如領受了孟婆的酒席般,忘卻自身存在於此的典故為何。我想起了李煜的那闋浪淘沙:「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然而不同的是,在這裡沒有故國江山夢中歸,醒時兩眶淚雙垂的嘆息;也沒有驚覺自己早在現實與虛幻的夾縫中迷失不願回首的悲哀,這裡有的是千金散盡只為繞指柔的酒客沉醉在斷腸花叢裡,執拗地堅信身旁的香味來自千古以來未曾飄香的胭脂綺霞。

  置身於花叢中的我,並不敢說未曾動過男人應有的凡心,然而,對於花花世界的認知,總還是惶恐多過期待。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雖自己未曾有過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雄渾豪勁,也不能說是飽讀詩書的風流才子,但總還是個男子,佳人的柔聲呼喚與氣息又是如此餘音繞樑絲絲入扣,總覺得每一次呼吸,都如入了久之仍覺其香的芝蘭之室般讓人留連。或許,在難以入眠的夜裡下意識來到紅燈區的我,內心還是有著些許的慾望在蠢動吧!

  別了一個貴妃,又是數不盡的西施、昭君,與貂蟬,當這四位千古以來令所有男人傾心的美人穿越了時空來到現世,其中的娥眉皓齒卻總帶著些許煙視媚形的醜態,但我又能多說什麼?只能默默地踏著腳步向前,連眼角的餘光都不敢有所輕薄地木然瞪視著前方,彷彿僅是為了一個捷徑而不得不闖入這整片領域,是的,我是阿Q,試圖為心中的迷亂徬徨找到一絲合理的藉口,然後,在良心尚未發現此中有詐之前,迅速離去以求得一個於心無愧的虛名。

  ——直到我遇見了她。

  安妮。

  也就是至今讓我無法忘卻的人。



2.
  她是個不起眼的女孩,至少稱不上花顏月貌,比之海棠叢中的爭妍,她只是株棣棠,避開了爭春的時節,獨自於盛暑的籬牆邊散發自然芬芳。漫不經心地晃過我的跟前,又悄然消失在巷陌之中。我險些就要失去她的蹤跡,但這是我第一次加快了腳步,彷彿深怕從此就要失去什麼重要的事物似地,我快步向前,追上當時還不知道芳名的她。

  「……你好。需要什麼服務嗎?」她怯生生的語氣詢問著我,讓我確定了她的身分。

  老實說,我不知道。對於毅然決然追上前去,並且讓良心恍然大悟地大吼「我就知道!」的自己,當時的我只能據實以報地回答這樣的答案。

  對於我的回答,她似乎也傻了。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一陣子才又制式化地提些問題讓這段對話繼續下去。

  她的工作美名窯姐,說穿了就是賣身女子,能有什麼服務還需要明說嗎?對於我的「不知道」會感到疑惑,或許是來自我緊張的神情透露出真正的不解使然。身為我的第一次,她的笑容帶給我的不是嘲諷,反而是窩心。

  安妮似乎沒有固定的掮客,在我叫住她之前,她的目的地是自己的居所,拖著一身疲憊踏上歸途的路上遇著我這不速之客似乎並未給她帶來太多的困擾,或許這是身為風塵女子所該有的職業道德?我不清楚。只知道我們將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建立真正的友誼之上,而忘了這份工作其實該做的事。

  她說我是怪人。一進房裡,她便輕柔地咬著我的耳垂,領著我的雙手在軟玉溫香的肌膚上游走,我卻只是笨拙地呆立在原地,手中的觸感絲毫不敢去體會那嬌柔的體溫。起先,她還有些害怕,不知道是否自己的服務出了什麼差錯,只好趕緊退去衣裳,將最嫵媚曼妙的黑甜身段展現在我眼前。但我只是看,看著沒有愛情的肉慾在眼前上演一齣齣人間怪誕劇。直到她發現我眼中的困擾,才停下動作,對我囅然一笑,那模樣對我而言是如此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更使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較之於她該有的工作,我更希望能夠坐下來稍作歇息,因此當我提出坐下來談心的提議,並表示該給的絕對不會少時,她笑得燦爛,並給了我「怪人」的評價。

  ——不過她並不討厭這樣的我。當時的我只覺得她認為自己遇上了輕鬆賺錢的服務對象,或者該說,我希望她只是基於這樣的理由說出不討厭我的話語,因為早在這株棣棠閃過我的眼前時,我已對她著了迷。或許是書讀得不多,我不相信李娃傳裡的圓滿大結局,只知道呂布就是栽在貂蟬的美人關。就連滎陽公子也是在受過李娃母女的欺騙,飽受顛沛流離之後才得見李娃的「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這般感嘆。或許文人雖愛尋訪青樓窯子等地,內心一股傲氣卻又故意醜化紅塵女子的形象,但我並非鑽研此道中人,只能囫圇吞棗地將這些似是而非的知識視為常識。

  但我不能否認,我對這小妮子確實動了心。總有女孩子會問為什麼對自己動心,我只能說,若是感情的事情還談得上理由,那就稱不上真摯的情感了。

  「你叫我小妮子……」或許是心境上有所改變,雖然身旁的女子仍大辣辣地展現著流水腰,我卻能一掃先前不安的情緒,定下心來和她真正地談心,一時脫口而出,就這麼用「小妮子」稱呼她。幾次聽到我這樣稱呼自己,她閃爍著清澈的眸子對看著我。「你知不知道我在這裡的藝名就是安妮?」

  我不知道,或許這就是巧合。

  聽到我的回答,她笑著說我和先前比起來有生氣多了。她告訴我自己剛開始這份工作;雖然從事的是賣身的工作卻從來也沒讓哪個客人滿意過;總用永無止境的肌膚摩蹭或者身體不適的藉口打發人;遇到乍看來便會霸王硬上弓的人就裝做自己只是路過;以及種種顧左右而言他的技倆讓人口耳相傳地也懶得找她服務……算來並不是個敬業的窯姐。

  然而我是第一個對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因此她喜歡我。她喜歡的是將她當作朋友而非交易對象的我;她喜歡的是能在言語之間逗她發笑的我;她喜歡的是並不掩飾自己想繼續欣賞那近似裸身的身形的我……或許我們彼此間的相識稱不上美麗的邂逅,但場合錯了,心境總是對的。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相遇。



3.
  後來前往紅燈區尋找安妮的倩影便成了我的習慣,但她不再出現,而我也不願意就這麼冒然出現在她的香閨前,這樣的唐突總讓我感到排斥。有那麼個幾次,我試圖找個西施或者昭君打發無聊的夜晚,卻發現過去我在海棠花叢中所聞到的香味竟是幻覺,海棠終究不會飄香,或許在百花之中,海棠有著端妍絕倫的嬌媚,棣棠雖沒海棠的美,卻有自然散發的清香,毋須濃妝豔抹,自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何以感嘆無花只得空折枝?我不懂。雖然花朵是如此綻放,但若心中無所定,折了又能如何?我承認自己魯莽地取其字面來曲解,然而若千古以來文人雅士這麼愛以花來形容女人,相信杜秋娘一個女兒身並不能體會箇中滋味。當我的心中只剩棣棠,就算數點飛花空起落,眼前所見仍盡是一無所有。

  那……我的棣棠究竟何在?總不會那一晚只是夜闌幽夢,小軒窗前的女子再也不願為我梳妝?

  這段日子以來我並不曾踏上前往桃花源的歸路,並非我害怕回首不見夢裡人的那種悵然,只是武陵人的心中應是悲痛,在紛紛擾擾的塵世間打混這麼多年,迷失方向的扁舟卻得以求見從未追尋過的夢想,深愛著那讓自己離去後卻朝思暮想的桃源鄉,換來的卻是再也不得其門而入的殘酷現實,我相信選擇回去的武陵人絕非僅是為了功名,他只是思念。我也思念著與安妮一同度過的那晚,我思念著她的一顰一笑,僅只一晚,我對安妮的過去並不熟悉,同樣地她對我的一切也僅在一個夜晚的杯酒言歡之中,如果緣分註定要我們為彼此留下這樣的遺憾,我甘之如飴。

  從此我便失去了安妮的下落。

  今晚的窗外下著細雨,幾年的時間,我學會了抽煙這種社交手段,也總會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點著紙煙,看著它燃起一縷青煙慢慢擴散至天際,我看著彷彿自由自在飄蕩於空中的煙霧卻是受到風的掌控,總會想起許多往事。安妮是我的往事,哪怕現在的我有著枕邊人,那樣的情感對我也終究只能算是……社交。今晚的雨下得惱人,我看見窗外飄著不大不小的雨絲,滴滴點點滴滴答答滴滴,真的不大。然而在雨棚的助威下,我卻猶如身陷在傾盆大雨之中,唏哩嘩啦唏哩嘩啦唏哩。我不能理解穿林打葉的音色如何讓人心曠神怡,也不明白在雨中吟嘯徐行的樂趣,我只想好好待在這個避風港之中,點起一支煙,靜靜地與記憶中那我最深愛的人談心。

  但,我點不著。我只想要抽根煙,風卻捉弄著我,我不願屈服在風的掌控之中,我知道只要彎下腰,低下頭,如同對待女人般地用盡細心和呵護,我就能保護那同樣火熱、試圖掌握卻還容易傷人的,小小火光。明明就該擁抱她的,但我卻不得不為那炙熱所逼退。那天之後,我彷彿在背脊釘上了十字架,每日昂首遠瞻,不想不願不能也不敢再次擁抱熱情。哪怕風再輕,失了柔情環繞的光亮卻難以維持,我依然點不著煙。

  我從來也沒想過與安妮的未來該如何安排,就算那天過後的我們有著更親密的接觸,有誰看過哪朵花不在花季過後凋零?但我知道我愛著她,她是我的棣棠,只屬於我的棣棠。

  安妮,妳可知道,當我發現自己對妳的情感是愛,妳便成了流沙,讓我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我至少知道妳的藝名,但妳卻從來未曾問過我的名字,同樣不能相見的日子妳若想起了我,妳該怎麼辦?

  我得不到她的答案。

  ——那天起,我便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每一天每一天地記載著我與安妮的生活。



4.
  八月十一日,我和安妮為了她的工作而大吵了一架,她告訴我自己的態度越來越難以在這行生存,我說我知道,畢竟我從來沒見過不願意滿足尋芳客的窯姐。我告訴她,解決的辦法只有兩個:第一個是我所希望的,要她離開這份工作,我並非無力照顧她的男人。第二個則是她繼續堅持這份工作,拒絕了這麼久的要求,總該給那些紈矻子弟一些甜頭。只是我會吃醋。她很不高興,她說她並不是要我給她什麼建議,她只是想找個人抱怨,我卻願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情人對著別的男人賣弄風騷。我實在不懂女人的想法。

  九月十八日,工作因素,我需要離開這座城市一陣子,安妮的眼中有些落寞,卻是欲語還休地不願給我什麼回應,我知道她又生氣了,因為我總是在事情決定後的最後一刻知會她,從來也未曾真正與她討論過什麼。但她說沒事,她只說這段時間之內她會好好工作,然後或許就這麼將我給遺忘,生命中再也沒有我的蹤影。看來她對上個月的事情還在記恨。但我現在知道該怎麼應付這小妮子了,只消我輕聲賠不是,她很快又會笑著為我送行。

  九月三十日,我回到了安妮身邊,她興高采烈地迎接我的歸來,這些日子以來,我總在住所與她的住處間兩地往返,像隻遍尋不著棲地的侯鳥。她從來也沒有過像今天這樣迎接我的到來,更多的情形像是「冰箱的牛奶還有半瓶,想要的話這裡還有玉米片可以配著吃。」這種老夫老妻式的對白,我知道,離開的這些日子以來,身處胡越兩地的那份離愁讓她受苦了。如果我們半個月的分別就能讓彼此彷彿受盡了折磨,我不敢想像王寶釵那十八年是怎麼熬過的。這一天,我們第一次有了真正的肌膚之親。

  十一月三日,我發現人真的容易習慣許多事物,剛開始的第一次,我驚訝於安妮那小巧、粉紅色的乳暈,光是欣賞那姿姿媚媚的身體便足以讓我忘情,或許是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安妮當時薄面含嗔的模樣我還歷歷在目,那一次的經驗當然是如此地甜美。但日子久了,連我都不清楚為什麼自己可以維持這麼長時間柏拉圖式的愛情,最近我們甚至連前戲都給省略,彷彿每一次的性愛都只是例行公事,毫無情趣可言。當然不是說安妮不好,我依然是愛著她的,但,這種單單為了情慾而性愛的性愛真的好嗎?

  十二月二十五日,愉快的聖誕節,美味的聖誕大餐,以及特地裝扮成性感聖誕老人的安妮,重新找回第一次性愛的那份歡愉,一切都很美好。或許不是教徒的我們沒道理在別人的生日大肆慶祝,但既然人們已將這樣的日子視為一種節慶,我們又何苦自命不凡地反抗這現世所定下的習俗呢?感謝上帝!

  一月九日,安妮決定了要離開這份工作,這些日子以來她總算接受了該認真對待一份工作的想法,雖然不算頻繁,但每天總會等她接一兩次客,老實說我真的會吃醋,但安妮總會在事後和我一段纏綿,並不忘安慰我這只是她的工作,要想靠自己生活,就必須將某些事情拋開。確實,當我決定了和安妮相愛的時候,我不也早就知道了她就是靠這份工作生活的嗎!雖然在她第一次獻身給我之前,她都還未曾落紅,但我也絕對不是第一個看到、碰觸到安妮身體的人,棣棠本是隨處可見的花朵,即使她是如此特別的棣棠,是只為我綻放的獨一無二的棣棠,我該驕傲的是我願意將安妮的好分享給其他人,讓那些人知道我的安妮是如此完美。

  一月十二日,安妮說她願意當我的妻子,只要我能夠提起勇氣向她求婚。不知怎麼的,當她這麼對我說的時候,我卻只是傻笑。其實如果人與人之間的相愛有其規則,那我們兩人就是跳過了許多規則的情人。我在與她相愛前便碰觸了她的身體;在真正喜歡安妮之前便愛上了她;從來不曾以情侶的身分稱呼對方,卻早已有過無數次的情話與性愛。有沒有個名份對我來說已經毫不重要,但如果她這麼說,是不是我應該要對她有所表示?但是,但是但是但是安妮有件事情妳我始終都明白,卻從未對彼此開口,妳知道我有妻子的,這些日子以來她也總是陪在我的身旁,妳知道我們兩人之間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要說這世界上我最愛的人是誰,那絕對是妳啊安妮!但我該如何有勇氣讓這段感情浮上檯面?



5.
  妻子在一旁睡得香甜,我未曾向她提起安妮,那秘密該只屬於兩個人。因此她不能明白我心中的苦惱,安妮要我向她求婚,只要我向安妮求婚她就要嫁給我,我相信安妮會接受自己是個小妾,長久以來我們就是這種相處模式,但妻子呢?我跟怎麼向妻子解釋安妮的一切所有?我該怎麼告訴自己的妻子其實多年以來我所真正深愛的另有其人?這並不是個能夠讓人心平氣和地接受的消息,試想一個人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眶,聽到愛人告訴自己其實所愛的並不是妳,那樣的打擊會有多大!即使是安妮也不能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情,而安妮也不是這種人,她只是地下情人的日子當久了,悶了,倦了,累了,希望能得到更多承諾罷了。

  或許明天我再去找安妮的時候,她會一如往常地要我自己開冰箱找牛奶喝,然後我靜靜地坐下來傾聽她一整日下來的趣聞,喝著牛奶,有時配著各種隨機口味的玉米片,我將會發現安妮的臉龐好美好美,那眸子總在無意識中對我送著秋波,我們過得像對一同走過人生大半輩子的老夫老妻,在早已習慣了彼此存在的生活中,尋找些許不同的生活情趣。

  「想吃點什麼嗎?我去買。」把玩著黑色肩帶,伴隨幾次愛戀的親吻後,我總是這樣問她,有時安妮會慵懶地翻過身,半跪著低下腰,冷不防解下我的褲頭,調皮地大喊「棒棒糖──」

  ——通常那一天我們接下來都不會再有時間一同用餐。

  這樣的日子還能共同度過多少天?安妮的髮絲總是灑落在我的胸膛,皓白的榴齒不安分地輕咬著我的乳尖,為了報復這刺激,我握著酥胸的掌心稍微使了點勁力,指間則不懷好意地向內掐緊了些,看著對方不自然地抽搐身子,惹得兩人都笑了。我們喜歡在最後來上這麼一段遊戲,在激情過後,當喘息漸緩,而又尚未完全平息的這時候,最適合來點助興的遊戲收場。但這樣的日子我們究竟還能共同度過多少天?



6.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害怕這一切都真的是真的。



7.
  「老公——你的掛號哦!」我的掛號?什麼時候這年頭廣告信件改用掛號郵寄了嗎?「而且還沒有署名耶。」

  妻子邊說著邊將包裹交給了剛踏進門的我,竟然是包裹!她是個有教養的女性,從來也不曾未經同意就擅自拆閱我的信件,也從未對我的日記內容表示過好奇,雖說我們兩人的相處確實少了人情味,但就某方面來說,我很感謝她的個性。

  「謝謝。」我說。接過包裹,感覺沉甸甸地不太輕巧,卻也還沒重到讓人懷疑裡面裝的是鐵塊,但無論如何,就算是我已知廣告傳單最厚實的讀者文摘也不曾用「包裹」的形式計任何討人厭的文宣過來,更重要的是,他們也不會使用掛號寄件。

  「先坐下再研究那個包吧!」妻子的聲音提醒了我自己還站在玄關前,連鞋子都還沒脫下。

  「會寄這種東西過來的應該不是正常人吧——」雖然真的好奇,但我還是說出了言不由衷的話。在社會化的過程之中我學習到一件事,你需要一張假面具去應付所有對你身分地位有所期待的他人,就像歐陽脩雖然反的是時文,卻也藉著一手好時文,讓他得以在取得了身分地位之後大興古文運動。我知道同樣身為教授的妻子怎麼想,當然得要拿出相對的態度。「但要只是忙忘了就被我忽略可就糟糕,不如我們先吃個飯,等等一起拆開來一探究竟?」

  妻子對我微微笑,沒說什麼。

  飯局很輕鬆,一如往常地,因待產而決定休假一年的她總念念不忘學校裡的孩子,事實上在我代班的這段期間看來,與其浪費時間在幫他們弄清楚絕句的拗救該怎麼處理——甚至基本平仄的規則該是什麼——我還寧可多花點時間盡快將手邊的學術論文交差。

  當然我還是得對妻子的詢問虛應故事,她所認為的那個好孩子被我察覺其實只是城府深了點,熟諳各種吸引師長目光以騙取獎學金資格,當然這麼現實的話我說不出口,只能委婉地說我沒注意到,可能最近失了向上心之類。至於自己的教學概況如何?一切安好,日子總是要過,看著對教授好不好過的關心興趣大於科目本身有不有趣的學生與日俱增,我也懶得對他們放什麼熱情,就說說他們講規矩、尊敬師長等等應付過去,和妻子在一起的時間多一分鐘,我和安妮共享的時光就少一分鐘,我拒絕這種事情。

  「一起拆包裹吧!」幫妻子處理過廚房的鍋碗瓢盆後,我對著客廳的妻子喊聲,她正邊大啖著罐頭鳳梨邊沉迷在日劇當中。聽到我的提醒,言不及義地對我說什麼自己「最近愛上鳳梨」。

  用美工刀劃開紙盒上的封箱膠帶,我邊開些可能會爆炸之類的玩笑,邊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映入眼簾的是一本精裝書,看到封面上的字,我倒抽了一口氣。

  ——書皮燙金打印著:安妮日記。



8.
  是安妮!而且這本書和什麼納粹、猶太人都無關,這本書是貨真價實的安妮日記!我感激妻子的博學多聞讓她在看到封面後只長篇大論了她的讀後感,對內文絲毫沒有檢閱的動作便自行離開。我就是知道這本書裡寫的事情和我有關,我就是確定這本書的內容全世界只能被兩個人看到!



9.
  八月十一日,我和他大吵了一架,我真的很不想和他吵這種事,但他怎麼可以要我為別的男人獻身!我是他的人,我的全部都是他的,只要他這麼希望,我願意永永遠遠當他心目中乖巧聽話的安妮。我愛他,我好愛他,我多麼希望他能在我面前表現什麼情緒;我多麼希望他能夠在我抱怨的時候輕輕抱著我,告訴我他好愛我;告訴我他也不願意看我這麼難受;告訴我不論我做了什麼決定,他都願意陪著我。但他都沒有!我好害怕,我好害怕他對我的情感一切都只是玩玩!我真的不該對他動心嗎……

  九月十八日,他要離開我了……他要離開他要離開他要離開我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不能沒有他,他是我生命中的全部,口口聲聲說是工作因素,需要離開這座城市一陣子——其實他離開了以後就不打算回來了吧!我好害怕……但我又不敢阻止他,我怕阻止了他,他就真的不回來了。所以我只能就這麼目送他離去,我只能告訴他,我會好好工作,或許就這麼忘了他這個人……生命中再也沒有他的蹤影。但他只是道歉,只告訴我回來後要好好補償我,這時候,我剩下的,也只有陪著笑,認命地獨守空閨。

  九月三十日,他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這段日子我只能天天抱著他坐過的椅墊哭泣;我只能憑空想像著他的聲音入眠;我只能望著那扇不知何時才會開啟的門扉發呆;我只能在無數次再也見不到他的惡夢中驚醒,然後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十一天又十八小時三十二分鐘十四秒,這段時間我每一分一秒都在期待與害怕,我期待的是他的到來,我害怕的是他從此失去了蹤影。我好愛他,好愛好愛他!我願意將自己的全部獻給他,因為,我是他的。

  十一月三日,總覺得……最近他似乎開始厭倦了我的身體。那天他回來,我獻上了自己的第一次迎接他,那是我的衝動,但也可能真是我長久以來始終不敢做的,我享受著他帶給我的歡愉,那是他的全部,他在我的體內,我完全肯定那就是他對我最全然不帶保留的愛。從此以後我們美次見面都必定會溫存一兩次,我好愛他!其實不管他是否擁抱著我入眠我都好愛他,但他是男人,我愛我的男人愛我身體,我願意儘可能地迎合他的所有要求,他口裡說尊重我的感受,我知道他其實忍耐著不宣洩自己的情慾。因此我總是扮演蕩婦的角色勾引他一次又一次的交合。但,我感覺得到,他的熱情有所降溫,他抱著我的體溫不再如此火熱,他的每一次擺動也不再狂野,是我失去魅力了嗎?他要是不再愛我怎麼辦?

  十二月二十五日,感謝上帝帶給我這麼美好的聖誕節!他並不是不愛我,只是想要些不一樣的感受。我還是有魅力的,客人們連不認真的我都能性致勃勃地上陣,他是我永遠的第一順位,怎麼可能會不愛我?果然只要我花點巧思吸引他的注意力,他擁抱我的力道就能像過去一樣令我欣喜若狂。

  一月九日,我決定離開這份工作,我發現自己再也不能忍受讓別的男人分享我的身體,每一次我結束了一天的客人,雖然我特地壓低工作量,一天只接最多兩次服務,我都覺得自己好髒,我覺得這樣的自己好醜惡、好下賤,我不該讓愛我的男人忍受自己愛人對著別的男人嬌喘,我不該讓他閉上雙眼就彷彿看見我張開著雙腿,對著陌生男人說出「好想要你」這種話。當我說我要離開,他很高興!對不起,我以後會做好你的乖妻子!

  一月十二日,向我求婚就嫁給你!這樣的話我竟然真的對他說出口了!雖然他開始傻笑的反應讓我有點失望,但我知道他有些顧慮,我知道他愛的人是我,但他不能表現得這麼明顯,畢竟現在的他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但我總還是希望他能半跪在地上,拿起任何一副戒指對我說出:「妳願意嫁給我嗎?」或是學101次求婚裡面的武田鐵矢那樣,拿個螺絲帽戴在我手上也行啊!有個男人愛自己的感覺很幸福,但這個愛妳的男人要妳和他共同度過人生接下來的旅程則更是讓人感動。

  一月十三日,等著你回來,你還沒寫日記,我也不知道該回應你什麼。當你看到這裡的時候,就表示安妮決定成為你的妻子,無論你將在日記中寫下什麼,我已經決定和你一同完成接下來的故事。

  你是我的流沙,不經意踩上這片土地,停留稍久,卻發現身子早已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深陷其中,無力挽回。你說我是你心中永遠獨一無二的棣棠,對我來說,你又何嘗不是我的最愛。打從最初的相識,我便開始相信緣分確實存在,因為你是那麼獨一無二,因此我開始接近你,我開始愛你,我等待著有那麼一天,你能回過頭來愛我。哪怕這樣的日子,我已經等了一千一百四十七天又三小時六分零七秒,時間還再繼續,我依然願意等下去。

  但我好害怕,我害怕你和你的故事是真的,我就是你最初相識的安妮,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所相識相愛的卻似乎是另一個安妮,你娶回曾經為了你離開紅塵的安妮,愛的卻是那個還是紅塵女子的安妮。你對女教授的妻子索然無味,但你的妻子只是安妮,只是深愛著你的安妮,那些人那些生活都不存在!我只希望你能回過頭看看我,看看那個永遠愛著你的,從來沒改變過的,你心目中那株獨一無二的棣棠,最愛你的安妮。



10.
  「小姐……」

  「幹嘛?」

  「我可以請問妳的名字嗎?」

  「就安妮啊!」

  「不……我不是指妳的藝名……」

  「——我說先生你把我叫來也半小時了,我告訴你,兩個小時三千,你要嘛就趕快做一做,不做的話看你要不要親一下抱一下隨便什麼好,我趕著接下一攤!就當做我送你的,再半小時就讓我走,算你一千就好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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