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曾想過
你帶著一本高中時代暑假作業指定的讀物,走在幽暗的長廊,懷著一絲絲苦惱,往前踏步。蟲蛀了的木板奏出嘎吱嘎吱的噪音,整個長廊成了共鳴管,嘎吱嘎吱響個不停。
你前進。
你前進。
你前進。
你前進……
一 不曾想過
你帶著一本高中時代暑假作業指定的讀物,走在幽暗的長廊,懷著一絲絲苦惱,往前踏步。蟲蛀了的木板奏出嘎吱嘎吱的噪音,整個長廊成了共鳴管,嘎吱嘎吱響個不停。
你前進。
你前進。
你前進。
你前進。
你前進。
你看到一扇門,沒上鎖。門很老舊,白漆斑駁,像個書房,但沒有「某某研究室」的名牌。
你打開門。
你看到三面書牆,滿滿地擺著你可能沒聽過也不想看的書。房間正中有張書桌,桌上凌亂地擺了電腦和文件。我坐在書桌前。
你向我說:「日安。」
日安。很久沒人來拜訪我了,會來這裡找我,應該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省下自我介紹的時間。一般人來這兒,總是抱著問題匆匆而來,得到答案後匆匆而去……時間就是金錢,對不?
我沏了壺茶,早春的金萱,盛在青瓷蓋碗裡,遞給你。
你說:「我是今年考上的學生,想問問你有關這本書的……」你把書放在桌上。
《阿Q正傳》。
很有意思的一本書,只是,蠻不好懂的。我高中時代也囫圇吞棗過,擠了千把個不是心得的字,胡亂充數交上去。報告脫手,寫了什麼也跟著忘了。
你搔搔頭,有點靦腆,看來也是經歷過這會子事的。
急著走麼?
你有點為難,支支吾吾的。一會兒,終於擠出句:「不急、不急。」
是啊,才十八歲的孩子,對新環境充滿好奇,怎麼能奢求他坐得住?先前也有幾個,聽我這麼一問,忙不迭地說等會兒有事,談沒多久就急忙告辭了。
你可是真的想讀懂這書?如果只想交差,可以上網查查,好方便的。要是真想弄懂,很花時間的,要耐著性子。先喝口茶吧。
你似乎沒用過蓋碗,偷偷瞄了一下我怎麼喝,然後學著樣子喝了一口。
我關掉電腦上風景如畫的Oblivion,雖然它是個值得探索玩味的烏托邦,獨樂樂的好去處。我不擅言詞,也不覺得和人談天比較好玩,不過因為孟子「三樂」之一擺在眼前,我可不能怠慢。吸了口氣,開始我們的話題。
你覺得,改朝換代是怎樣的?
「啥?」你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不知道我怎麼會問這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可能覺得我一開始應該會開門見山吧。於是,你把發言權還給我。
朝代的更迭,局勢的動盪,往往伴隨著各式各樣的衝擊,翻開史冊,從泛黃的書頁和淡淡的墨香中,我們嗅得到戰火硝煙,觸得到斷垣殘壁,看得到生靈塗炭。什麼揚州十日,什麼嘉定三屠……仰藥的自經的絕食的投水的抹脖子的……剩下來的,只有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
「改朝換代,不都是這樣的麼?戰爭、殺戮、統治……」你說。
是啊,是這樣的一個朝代,不過又有點不一樣--第二次異族的鐵蹄,第二次種族歧視,還阻礙了即將發展成型的政治和經濟體系,讓一個在萬曆年間國力是世界最強的王朝,就這樣沒了。還有,高壓到頂的統治(漢朝唐朝官坐著見皇帝,宋朝官站著見皇帝,明朝官跪著見皇帝,清朝官五體投地見皇帝)。
「明朝很強?怎麼課本裡不是這樣講的?」狐疑麼,我懂,我當初也是,跟你一樣,對著一堆子的文獻,問了同樣的問題,但我找到的答案確實如此。
因為我們只知道萬曆廿年不上朝,只知道黨爭和宦官,只知道明朝好像很腐敗;可我們不知道明朝當時逐漸形成內閣式的政治運作,不知道當時已經出現中產階級,不知道當時是哪個將領打敗了豐臣秀吉的精銳……
因為歷史課本教得太少太煩瑣,教了個時間地點人名事件,片片斷斷,只讓我們知道朝代的更迭。
「所以有人說廿五史只是一大部帝王相斫史?」是啊,毛澤東這麼說。
課本寫的是這些,也很難讓人不這麼想,是吧?我除了苦笑,想不出別的表情--歷史,不該是這樣而已。我想知道漢朝人穿什麼、宋朝人吃什麼、明朝人住什麼……可惜我們年輕時想知道的,往往都得自己找答案,但總是能力有限;等到年齒漸長,有能力了,卻沒興趣了。
「總之明朝滅亡後是清朝的天下了。」你啜了口金萱,把我從嘆息裡拉回。「那清朝二百六十八年,疆域到達最廣,也算盛世了。」
算嗎?我存疑。康熙乾隆「治世」的生產總額還不及明末萬曆呢,加以,這個王朝的末年,正和我們出生的世紀接壤,我們離清朝滅亡,還不到一百年。我們,還罩在它的影子下。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說的是清末頻頻戰敗,一大堆割地賠款吧?我最恨這些了,背得煩死了。」
是啊,我是恨,可是「一種愛魚心各異」,你討厭背這些,我則恨這些斲喪了民族自信心的條約,和這個不成材的滿族政權--到它嚥氣之前的君主立憲,還在搞滿人特權,至死不悟。一人賠一兩的馬關條約,你可知,當時下層民工一個月生活費不到一兩?
「清末是很爛,不過假如是明末遇到這種情形,真的撐得住?」你問,不過,我不能回答。
學歷史的,入門時就要知道不能把「假如」拿來推論,所以真正的歷史學家不會武斷地說什麼「如果全盤西化就一定能富強」、「如果被日本統治會更好」……所以,我不能回答假如。但,這樣的衰敗、這樣的封閉,使得中華民族近現代遭受如此苦難,有清一朝難辭其咎。
「於是,孫中山先生提倡革命,建立中華民國,是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
沒錯。因為清末積弱,很多知識份子覺得是政體的問題,因此民主政治在當時炒得火紅,彷彿非它不可……完全無視於兩千多年前亞里斯多德指摘出的民主弊害。但在民主政體之外,更重要的是價值觀的重建。
不是嗎?洋槍洋砲幾乎徹底地擊毀了清朝,也消滅了民族自信心。於是,從「師夷長技以制夷」到「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再到可悲可笑的「全盤西化」。彷彿上古史幾乎不可信,彷彿用方塊字的硬是比用拼音的低等,彷彿民主一定比專制好,彷彿中華文化完全沒有存在的價值。
「你對清末民初的看法跟一般人不太一樣。你好像不喜歡五四。五四新文化運動不是給當時注入了新生命?」
是啊,那樣的年代,知識份子沒了晉身的管道,又按捺不住憂國憂民的滿腔熱血,所以有了五四運動。白話文、新詩、外國新知、翻譯……課本上講得頂有建設的,但多看多想,就會發現五四時代對傳統文化的破壞也不少。
你搖頭,不信。
因為富強的外國人用的是拼音,所以要把中文改成拼音;因為富強的外國人動詞形態變化多,所以他們的語言高級;因為富強的外國人吃的牛奶麵包使他們身強體壯,所以別吃豆漿燒餅清粥;因為富強的外國人重視科學,所以傳統那些經呀文的都不重要;因為富強的外國人施行民主政治,所以專制政體絕不可行……
還有,墨子是阿拉伯人,大禹是條蟲……。懷疑、否定,崇洋、輕華,整個時代瀰漫著這樣的氛圍。知識份子認為中國傳統是包袱(他們尤其把儒家當成了箭垛)拖累了社會,使得國家無法強盛,再不拋開,國家就沒救了。
你看著我,眼裡帶有幾分的同意,同意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看法。
我笑。不意外。很少有年輕人能夠獨立思考的,特別是應付完只問制式答案的基測、學測、指考的年輕人,他們恨透了要死背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可是實際上能夠理解箇中精髓的屈指可數),還有常常搞混的學術思想,聽到這些,避之惟恐不及。如果國文歷史地理像東京帝國大學考些問答題,這情況應該會好很多--至少逼著他們思考組織,而不是只把答案拿出來。
告訴你那一串因為所以的盲點。中文硬要改拼音,就把「石氏誓食十獅」一文拼出來,看看誰看得懂;動詞變化多的語言就高等,剛好,印第安某族甚至有「未來完成式」的時態,恰恰打了西方人一嘴巴;豆漿含蛋白質、燒餅含澱粉、清粥易消化吸收,適合剛起床食用;只重科學不重人文,使得物質生活進化、精神文明退化,看看現在的社會亂象就知道不重人文的害處了。至於民主……說來又是一長串,一個聰明人要聽兩個笨蛋的話,哪裡好了?連TV Champion都分專家票和一般票,為什麼在選舉時卻是牛驥同一皁地一人一票假平等?
你呆了一呆,這些理論似乎完全違反你課本中的內容,可是卻又有點道理。「那,西洋文化如你所說有這些盲點,民初的知識份子為何會採用?」
好問題。你想說的應該是:他們的聰明才智未必不如你,甚至在你之上,為什麼他們會看不出來?很簡單,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當中華民族積弱了數十年,看到外國人富國強兵、不停地侵凌我們,自然就想找出他們優越的原因,於是各種答案就出來了:飲食、政體、文字、科學……然後,知識份子就朝著這些「答案」提出各自的理論。說得更簡單一點,就是自卑了。民族自信心被粉碎以後,自卑了,外國的事物看起來特別美好,自己的文化看起來不值一哂。好圓呵,外國的月亮。
「現在……好像也是這樣。」你似乎想起了什麼,觀察到這一點。
是的,一點都沒錯。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是囫圇吞棗,只要是外國的制度都是好的──偏生只學到皮毛,完全不顧國情。看看滿街亂停的車子吧,當初學著美國人人有車的政策,完全沒考慮到臺灣只是個蕞爾小島;學著美國的建構式數學,結果錯把思考過程當成答案,弄得2 × 5 = 10的算式一定得寫成2 + 2 + 2 + 2 + 2 = 10才能給分;學著美國講人權,卻只重視「罪犯也有人權」,從輕量刑,罔顧受害者的權益……最明顯的,只要出了國唸個書,就像鍍了一層金,人家也不深究這個學位是不是買來的。反倒是極瞧不起自己的文化,明明很好的制度或概念,卻給輕賤了。
「很好的制度與文化?」你狐疑,這也難怪。中華文化美的一面、洞燭機先的一面,現在也還是很少人能夠體會;何況是當時備受侵凌、喪失自信的年代?
像是孟子的保育觀念、顏之推的教子方式、禪宗的當下即是……在五四時期,這些都是知識分子看不上眼的(現在好像也是,悲哀)。五四到現在也八十八年了,崇洋而自輕的觀念卻仍舊陰魂不散地附在知識分子身上,頂可笑也頂悲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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