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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2/17

【那個人的足跡】〈旅程〉

 


  ——千載沉淪夢中天 一片剛心破萬軍—— 



  自從魔列車開通以來,他便養成了搭乘列車往返東西岸的習慣,其實他並不特別需要時常在兩地移動,只是沒其他的事情可做,手頭上的旅費又多到花不完,才開始這種漫無目的的往返。

  對一般人而言,代表著高速與平穩的魔列車是相當奢侈的交通工具,然而他卻完全不需懷抱這方面的考量,這或許是身為莊園主人的特權吧!

  雖然手下的葡萄園養活了數以百計的雇工與佃農,而他也是位公推的好地主,但這並不表示同時擁有金錢與地位的他就能無憂無慮,別人不能明白他臉上時而浮現的陰霾是為了什麼,但他自已卻很清楚,這種安定平穩的人生,對他而言,只能是奢求。

  如果他就只是個善待手下的好地主,應該可以好好管理著莊園終老一生吧。

  偏偏「終老一生」這樣的結局,在他身上是不可能發生的。

  因為他的時間是暫停的。

  說得更明白些,他不會老。

  對於時間的觀念,他明顯與常人不同。

  發現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已經是這個莊園的主人了。忘了是哪一天發生的事情,但就是某天一覺醒來,他突然覺得身旁的事物好陌生,但人們對他的態度卻好熟悉,他用著陌生的雙眼看著陌生人對他熟悉的眼神,假裝自己就和昨天、前天、大前天的那個不認識的自己一樣,然後裝模作樣地用全新的自己去習慣那些明明該是習慣的新事物。

  對於自己究竟活了多久?以及這段漫長、看不到終點的人生旅途,他到底經歷了多久?他不知道。這是來自法那、卡卡洛依、或是懷寧曼的恩寵?他也不知道。因為除了身為莊園主人的既定事實以外,他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這是夢,那也太長,太真實了。

  ——而且,一點成就感也沒有。

  說不定就是因為找尋不到目前生活的意義,他才會選擇躲在永遠不會有個真正終點站的魔列車上,漫無目的地看著眼前的景物從遙遠到鄰近又遙遠地從身旁溜走。

  前往東方的某個車站中,走進一對男女,男子一頭像是染過的白髮,在髮根處依稀可見原本黝黑的髮色,配上一身散發皮革氣味的黑亮連身皮甲和腰間的一柄黑色長刀,呈現出一種讓人避退的詭譎氣息;身旁的女子肩上垂著銀亮的髮絲,身上的服裝是北方黑暗大陸皇族的傳統服飾:酒紅色褲裙、藏青船領短上衣配百合白絲直短外套,以及魔族女性頸子上都要戴的皮環,胸口還掛著一個精緻的懷錶,整體看上去,很美。

  大概是某位大公的千金代著隨身護衛出遊吧!

  只是這兩個人……讓人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列車還沒開動,似乎是前一班車在路上耽擱了,為了配合狀況排除,列車將要在站內短暫停留,靠著軌道移動的交通工具就是會有這種困擾。

  聽到站務人員跑東跑西的通知,車上不少人發出了怨言,他則是偷偷看著這兩個一點也不像魔族的魔族。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吧?」男人問道。

  「我們還有三天。」女子握著胸前的懷錶回答,目光卻從未停留在那精美儀器的指針上。

  「應該趕不回去了吧。」

  「是啊!」

  「……」

  「怎麼了?」

  「為什麼妳可以這麼冷靜?」

  「因為直到最後,你還是陪在我身邊,不是嗎?」

  令人玩味的對話,雖然他知道這麼窺探他人的隱私很不道德,但他就是忍不住。

  「請問……」他走向前打了聲招呼,其實他並不擅長與陌生人打交道,然而卻阻止不了自己的身體前去搭訕這兩位似曾相識的陌生人。

  那男子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發現那男子的瞳孔突然放得好大,那是種驚愕的表情。

  而在那樣的反應中,在他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竟然浮起了些許漣漪,他無法解釋這樣的情緒,但總覺得胸中有什麼東西就要傾洩出來。

  突然一個熱辣的巴掌無預警地甩在自己臉上,是那個銀髮的少女。

  清脆的聲響迴蕩在車廂之中,車廂裡的旅客無不循著聲音回過頭來關切,眼看事不關己,就又回到原本的動作。

  「我找了你好久!」女子看著他的眼神滿溢著深情,然後清澈、透明的情感就這麼不爭氣地沿著臉龐滑落。

  然而他就是記不得眼前的人。

  「你又什麼都不記得了,對不對!」白髮的男子看他一臉呆滯,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責備。

  這個時候,該回答「不記得」嗎?除了眼前一男一女的熱烈視線,他依稀還感覺到背後那些列車上真正的過客,正不時以看熱鬧的窺視在偷偷觀望著他們三人。

  該怎麼回答?該回答什麼?突如其來的意外發展讓這個原本平淡的旅程突然變得好複雜,這根本不在他搭上這班列車的原定計畫之中。

  他只是個莊園主人啊!

  被兩個認識自己的陌生人包圍的他;為了這兩個陌生人而感到內心糾結的他;覺得自己一定在過去某些日子中和這兩位陌生人相遇並相識的他,此時多麼希望自己只是個平凡的莊園主人。

  因為不知所措,他只能沉沒。

  多麼希望藉由逃避,可以讓尷尬自行化開。

  如果只是單純的認錯人,無端被甩一巴掌的他應該是要發脾氣的,然而偏偏面對著女子琥珀色的雙眸時,他卻感受到心中萌生出一股深深的歉意。

  而且還是無法忽視的歉意。

  男人看著面無表情的他,又看著臉上爬滿淚痕的女伴,惱怒地拉了女子的手就要走。

  「這個人已經忘記妳了,妳還在愛他?」

  那銀髮的女子只是不斷地搖頭,想要甩開男人緊握的手,卻又不敢做出這個可能會刺傷男人內心的舉動,只好任由眼眶裡的淚珠不停滑落。

  男人已經面向下一節車廂的艙門,要帶女子離開,而女子儘管手腕已經被男人抓得發紅,仍堅持不肯離開。

  眼看著這僵持不下的局面就要引爆更嚴重的衝突,一個沉睡在內心深處的記憶突然就這麼湧上心頭,他下意識地跨步向前,伸手按住男人的肩膀,輕喚了一句:「白鋒。」

  男人回過頭來,驚訝地說不出話來,杳無音訊了這麼久,眼前這個薄情的人竟然還記得自己的名字!?

  「你剛……叫我什麼?」

  「白鋒。」

  說完,他轉向銀髮的女子,點了點頭,說道:「紅月,這些日子以來,對不起妳了。」

  站務人員跑進來大喊著列車即將重新出發,他再次向兩人致歉,三個人已經不能回到從前的日子了,然後,趕在啟程的最後一刻,跳下了火車。

  「再見了,摯友。」






  紅月是黑暗大陸北方街區領主的千金,白鋒則是她的護衛,從未離開過家門的她遇見了當時還是個旅行者的他,兩人很快地墜入情網,並且協議著要私奔到充滿了自由與希望的中央大陸,偷偷深愛著紅月的護衛只好為了小公主的幸福反抗主人,三個人渡了海,來到這塊土地。

  新生活充滿了現實的阻礙,從來未曾停留過腳步的他,為了紅月,勢必得要放棄漂泊的人生,認真地找個安定的工作。

  為了和他在一起,紅月也學習著適應無人服侍的日常生活,從小嬌生慣養的她,第一次穿上麻布質的庶民服,住在老舊木頭搭建的破房子裡,吃著總帶有濃烈煙燻煤味的粗操食物,甘之如飴,只因為她相信自己找到了幸福。

  然而他卻突然失蹤了。

  白鋒陪著痴心的紅月,在秘密小屋裡等了他半年,為了維持收入,這段時間白鋒成為賞金獵人,每天過著出生入死的生活,直到一次的圍剿差點奪走白鋒的性命,紅月這才驚覺,自己愛的人已經不再回來了,而自己又傷了愛自己的人多深。

  兩個人決定將他的存在塵封在心底,因此這只是很單純的護衛帶著公主私奔事件,中間絲毫沒有第三者介入,決定好了這樣的劇本,兩個人決定回到逃離多年的故鄉。

  回到故鄉的紅月遭到軟禁,白鋒也因此受到嚴厲的處分。

  處分是「遺忘」。

  在結界師的詛咒下,白鋒將會慢慢地遺忘對紅月的感情,而紅月最終也將忘了白鋒這個人,從此成為曾經有過共同回憶的陌生人。

  不知道是否基於憐憫,結界師在詛咒中動了手腳,兩人之間的羈絆會在詛咒的一年後完全被切斷,但在此之前,任何記憶都不會被遺忘。結界師給了紅月一個懷錶,裡面的指針詳細地刻劃了施法當天起算,整整一年的日子。

  無論結界師心裡想的是什麼,紅月選擇相信這是讓兩人把握這最後相聚的日子的美意,終究兩人的關係會回歸到從前,她哀求自己的父親成全兩人最後的旅行,時間一到,她就會乖乖回到故鄉,變回父親所疼愛的那個小公主。

  白鋒,當然也只會是個盡責的護衛。

  這已經是身為一個父親,對女兒任性所做的最大寬容。






  東行的魔列車接下來的路程一路平順,或許真的可以趕上飛往黑暗大陸的最後一班飛空艇,然後兩人可以牽著手走回領主官邸,洗去一身風塵後,輕柔地和對方道別,從此變成陌生人。

  只是,每當夜裡想起了本來應該要被遺忘的那個共同回憶時,他們再也無法像現在一樣互相依偎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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