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一次為劍帝做傳,多年以來在下熱衷於人物考據,從不間斷,和傳統歷史學者不同,在下相當重視來自吟遊詩人歌唱中所帶來的鄉間野史,這當然不是說諸如《阿布雷特大戰眼魔長老》這樣的系列暢銷小說有其歷史價值,而是相較於一味地站在史學角度尋找過去英雄所留下的足跡,個人較為偏好的還是尋常人對這些英雄們的想像。
只要簡單的鄉野訪查,就算不是研究史學的學者、甚至學生,都可以很輕易地發現,英雄事蹟會隨著區域環境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並且同樣一位英雄在不同地區人們眼裡,也會各自型塑出符合自己想像的英雄。就拿劍帝——阿布雷特.凱拉為例,他的生平最籠統的劃分可分為三大時期:黑色疾風時期、名劍使時期,以及劍帝時期。
老帝都居民都知道,阿布雷特之所以家喻戶曉,重點在於鬥技場廢除前,阿布雷特以「黑色疾風」的藝名稱霸整個單、雙打劍術比賽排行榜榜首長達兩百一十八週之久,這當中死在阿布雷特劍下的人數高達九百九十九人,其中有一百四十六人身首異處;六百二十七人腰斬;最後兩百二十六人傷重不治。數據的部分只要徵調鬥技場賭盤紀錄便可輕鬆獲得,並不是討論的重點。我們要看的是,這個史上鬥技士最高的屠殺紀錄背後所代表的意義在於,阿布雷特顯而易見地幾乎不願意留下活口。
鬥技場的觀眾在比試結束後,具有裁決的權限,即使是失敗者,只要能夠呈現一場精采的好比賽,得到觀眾認同的鬥技士還是可以將自己的生命寄放在觀眾手中,留待下次的挑戰,習慣上稱之為人頭保管制。其實這個制度只是避免鬥技士死亡率過高,導致各鬥技士家族難以培育新手的保險,同時也試圖降低鬥技場過於濃厚的血腥味。
然而自從這樣的習慣成了約定俗成的習慣,每當鬥技士分出勝負,觀眾便似乎必須緊接著大喊「活路」以保管落敗者的人頭時,鬥技士彼此間站在生死線上對決的氣氛便隨之下降,雙方鬥技士都不再願意痛下殺著、盡全力來比賽;更甚者,竟然還有打算出場套招,然後雙方互相拆帳的惡習誕生。
阿布雷特的出現讓鬥技場重回以往的野蠻遊戲,以鬥技場第二次盛行的角度來看,他的「殺無赦」原則貢獻良多。
因此開始有吟遊詩人歌誦起阿布雷特勇於穿梭生死線的鬥士精神,並且相信阿布雷特在上場前,都會私底下給對方一筆豐厚的安家費,讓對方可以在不擔心家庭的狀況下,盡全力放手一博。在這些人眼中,阿布雷特並不是什麼殺人魔,而是忠於鬥技場傳統,並且懷抱著「被殺也無所謂」的心情面對每一次自我挑戰的人。
然而同樣的行為,在少數不喜歡阿布雷特的人眼裡看來,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解讀,其中最常見的當然是這樣的行徑與殺人魔無異,這些人認為,阿布雷特純粹只是仗著自己矯健的身手,一邊藉著屠殺弱者的快感,一邊享盡合法殺人為他帶來的榮華富貴。
有些學者同時還分析了阿布雷特的生平推論他之所以在三個時期的行為模式大相逕庭的原因,進而推導出阿布雷特人格分裂的結論。
無論如何,這種種不同的聲音,都只是證明了阿布雷特此人在人們眼中的重量非比尋常,而已經失蹤許久的他,當然也沒機會出面為這些言論反駁些什麼。然而,究竟阿布雷特在人生的三大階段中各自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這一個提問本身真正具備了什麼價值嗎?這是我多年來不斷反問自己的。我的結論是,沒有。
英雄留下了足跡,後世的人們看著前人留下的線索拼湊出的,其實只是綜合了自己想像所成挾帶著部份真實的虛幻背影,歷史永遠都不可能得知事件發生的當下究竟出了什麼事,因此我認為,與其在不可能的大前提之下尋找任何接近真實的可能性,不論找到了多麼詳盡的證據證明自己的考究如何精確,在絕對的真實面前都是不純物。
以一個歷史學者的身分道出這種結論,或許會讓曾經在我門下的學生們感到意外吧!然而不斷追逐著「歷史」的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堅持一定要證明自己所相信的歷史就是真正的歷史?這話下得重了,但是當我愈去鑽研歷史這門學問時,我就愈加感到害怕,當我所相信的那個歷史與真正的歷史有所出入時,我真的有那個勇氣堅持一名學者的骨氣立即轉而選擇相信自己原先不相信的歷史嗎?或者我會用盡一切所能,試圖尋找出任何足以讓我證明自己原本觀點並沒有偏差的不知是否真的是證據的證據?
每當夜闌人靜,獨自躺在床上思索一天行程的時候,這樣的問題我都要問自己一次,這個習慣已經持續多年了,而答案,還是依然找不到。
提筆撰寫《那個人的足跡》這部小說,是我決定用全新角度面對歷史的嘗試性作品,書中的各篇章都是獨立的短篇,讀者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與心情選擇閱讀,書頁中的排序只是我的寫作順序,並沒有特別涵義,還望先進們切勿費神鑽研。
正如同小說中第一篇〈溫柔的惡魔〉中那位尋找答案的法那治療師一般,我也相信,那個「答案」對我將會有著重大的意義。當然,我的生命是有限的,對死亡並沒有那麼強烈的渴望,也因此並不會將死亡作為萬事具備後的終點,只是我相信,人們總是在體驗一定的人生後,開始轉而尋找某些或許只有自己在意,卻極其重要的事物,那個所謂的「答案」是預設的結果,但結果如何?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追尋這個「結果」的過程中,究竟投注了什麼樣的心力。
治療師擁有無限的生命,而她賭的是那遙遙無期的生命盡頭,將自己關進「苦難的無盡迴廊」中的她,比起任何有限生命的人,都要來得了解生命的價值。這些話我在原文中隻字未提,卻是我對她的期待與理解,相信會有人覺得〈溫柔的惡魔〉寫得不知所云,料想應該是寫壞了,然而很多話,在小說中,我不想說出口,也覺得自己不該預設讀者將要看到的人物情感究竟是什麼,因為我想呈現的,就只是最單純的、可能發生你我之間任何人身上的故事罷了。
《那個人的足跡》題目說了是「那個人」,因此主角不會換,故事中的「他」有著各式各樣的名字,會遇到各種不同的人事物,有的故事沉重,有的輕鬆並帶著詼諧,像〈嗑栗子的男人〉就是部黑色喜劇,但同時也試圖丟給讀者一個反思,對於「英雄」形象的反思。這些話,依然沒有在故事中出現,對於《那個人的足跡》當中出現的所有人物,我的想法就是為他們的言行留下無限大的想像空間,如果人們能夠靠自己的想像力延伸出「皇帝」凱因、「劍帝」阿布雷特.凱拉等人的身上延伸出許多根本不存在的冒險故事,小說中的人物又何嘗不可?
整本《那個人的足跡》寫了許多有趣的短篇故事,所要講的議題很簡單,就是我所重視的人們對英雄的想像,這個時代的人們從「皇帝」凱因、「魔力協調者」瑞恩.馬斯特、「殺人魔」黑羽、「五紋龍」傑魔士.凱拉等人開始,到中生代「劍帝」阿布雷特.凱拉、「劍盾」李愷、「狂人」傑德.辛卡,以及新生代「金色響尾蛇」文森、「小阿布雷特」阿里薩多.班.歐卡特、「關鍵的平凡人」弗萊迪夫婦……短短不到五十年間,早已習慣了面對各個形象不同的英雄人物,這些人或有成為歷史者,或有仍然繼續參與歷史者,都是這個英雄輩出的年代下,不得已在歷史洪流中冒出頭的犧牲品。
會將這些人視為英雄,是自許為平凡人的我們任性而為下的結果,或許我們都得為他們愈來愈撲朔迷離的身世背景付出一點責任吧!
這部小說刻意不去提主角的生平,也不想討論他任何可能的豐功偉業,純粹只是將我畢生鑽研歷史所看到的故事,加上自己從吟遊詩人口中聽來的浪漫想像相結合,用一個足跡縱貫千年歷史、踏遍這塊大陸的不死人的感官,去看、去聽、去感受,這一千五百年來,歷史所遺漏或根本不存在的野史。
因此讀者們會看到很多故事有著某些歷史事件的影子,比如〈想像中的妳〉的故事結尾,便是取材自「殺人魔」黑羽那段淒美的愛情。
小說終究是小說,不要求真實嚴謹的歷史細則,這部小說寫的像部歷史,卻不是歷史。然而有著充足歷史考據的傳記故事又該算是歷史還是小說呢?
日前接到出版社的通知,商談《阿布雷特小傳》的改版編修事宜,有感而發,特此在文末註上一筆。
希望讀者們能在這本書當中,拓展自己對每位人物的想像。
寫於神創歷一五四三年小築時計館
2008/01/28
【那個人的足跡】〈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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