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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28

【那個人的足跡】〈溫柔的惡魔〉

 


  ──千載沉淪夢中天 一片剛心破萬軍──



  這座小村莊位在相當接近國界的半山腰上,說來是個沒什麼出息的地方,年輕人都到城市賺錢去了,留下來的全是年邁的老人和稚齡的孩子,當然還有等著丈夫久久捎來一封信的妻子們。

  雖然處在國界邊陲,身陷在群山環抱之中的這村莊沒能發展成交通往來的樞紐市鎮,交通的不便必須負起絕大多數的責任。

  所以訪客的到來,對這個小村莊而言,是件大事。

  「沒見過你,外地人嗎?」提問的是個美麗的法那治療師,治療師是神在人間展現恩典的左右手,和醫生不同,治療師對人體的醫療行為完全凌駕於自然法則之上,特別是法那治療師,清一色全是女性的她們甚至能在一瞬間讓下一刻就要傷重不治的重傷患恢復健康。

  代價是全然獻給法那女神看管的身心,並且,這樣的神恩無法在自己身上生效。

  這樣一個小村莊看到法那治療師並不奇怪,只要是法那女神的聖諭,法那治療師將會用自己的雙腳前往任何人們無法想像的地方,這是比誰都虔誠的女性決定成為法那女神僕人時,和主人的約定。

  從那位治療師的問題,他判斷治療師剛來這村莊不久,如果是村人,應該不會用疑問句詢問一張陌生臉孔是不是外地人。

  他點了點頭,對這名治療師投以一個虛偽的笑容。

  然後,他才發現眼前的這名治療師有點不尋常。

  她在流血。

  遇見治療師,是在村外的破舊小屋前,毫無任何目的來到此地的他,正在猶豫著要不要跳過這村莊繼續向前時,正巧碰上了準備回到小屋休息的治療師,正準備開口,對方就先向自己打了招呼。

  她的聲音很溫柔,柔細的淡紫色長髮如絲帶般披在法那治療師的修行白長袍上,尖細如柳絮的眉毛配上她細長的眼眸子,淡粉紅色的雙唇挾帶著一抹典雅的微笑,不知怎麼地讓疲憊的他有種救贖的感覺。

  美,或許就是拿來形容這樣的女人吧。

  然而在這樣美貌的外表下,這名治療師的左手卻汩汩地滑落著鮮血。

  其實這傷很明顯的,只是當他把所有的視線都投注在治療師的雙眼時,這個世界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如果他不是因為職業病,遇上任何人都要往腰際一瞄,或許他永遠也不會發現眼前的美女毫不在意地任自己的手呈現一片血跡斑斑。

  「妳的、手……」

  治療師看也不看傷口便說:「沒關係,這是我應得的。」

  「村裡的人都是好人,看到你來,大家都會很高興的……」治療師輕撥了她的髮稍,鮮紅的血液順勢沿著半懸著的手腕向下滑落至手肘處。

  沿著白皙的肌膚向下流動的鮮血。

  那個畫面,很噁心。

  「一路走到這裡,累了吧,要不要先在這裡坐一下再走?」

  「但是妳的傷……」

  縱使本人毫不在意,但這種鮮血直流的傷口無論如何都讓人介意,並且,當目光開始聚焦在受傷的手腕上時,他發現治療師左手腕上的傷口之所以血流不止,問題出在於連結手臂與掌心的那個部位有一道相當嚴重的撕裂傷。

  那個傷,很像這個國家對待某種人時用的刑罰會造成的傷勢……

  這個國家的刑罰和鄰國相比,是相當殘忍的,不知道是哪任國王開始的先例——總之它現在成了一種習慣——依據罪犯的罪行,用鋸子將犯人的身體某一部位緩緩地鋸下,很慢,真的很慢,行刑的過程非得要將犯人牢牢固定在拘束具上才行,為了避免犯人在受刑過程中咬舌自盡,還特地上了口枷。

  鋸的是手腕,八成犯的是偷盜罪。

  絕大多數的犯人還是會在行刑的過程中殞命,不過這種意外身亡的遺憾倒是沒有人會在乎。

  只要看過一次行刑,就幾乎篤定了這個人在往後的一生當中都會奉公守法。以律法的嚇阻效果而言,這種刑罰可說是成效極佳,而這就是這個國家用殘暴換來的和平假象。

  但是,治療師怎麼可能受到這樣的對待?不!應該說,治療師怎麼可能犯下需要被鋸手的罪行。

  他還在思考該怎麼排解心中的尷尬,眼前的治療師突然之間就倒了下來。

  「妳這……」他立即一個箭步向前,扶住差點就要昏厥過去的治療師。

  總算撐不住了吧!他帶點惱怒地抱住全身無力的身體,治療師隱藏在修道袍底下的身子比外表看起來還要瘦弱,但對他而言,要支撐這個人的重量卻還是有些吃力。

  「沒事……我只是有點累。」治療師還是微笑,她毫不迴避陌生男子的攙扶,甚至還因此將部份重心倚靠在男人身上。

  如果是尋常狀況,他應該會立刻送上一個熱情的擁吻,然後好好地享受與神職人員交歡那種褻瀆的快感吧!

  找醫生!但是這種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小村落會有能處理這種傷口的醫生嗎?

  無論如何,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不然他會良心不安。

  他並不是個強壯的人,只是修長的身高偶而給人「高大」的錯覺罷了,因此光是要背著半個自己重的治療師移動,對他而言就已經是個難題,更何況是背著這樣一個人跑進一個完全陌生的村落尋找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醫生。

  ——並且尋求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希望。

  村落不大,但村裡的人們看到他,卻立刻緊閉上門,連他要說什麼都不想聽,更不用說讓他找個醫生了。

  他突然覺得治療師口中那些「看到你來,大家都會很高興」的村民根本就不存在,即使是這個荒郊野外的村落,在這個非得要依賴嚴刑峻法人們才會學乖的年代,果然還是對外人存著戒心嗎?

  「可以了,放我下來。」

  治療師舉起左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上頭還沾著血跡,但原本的傷口卻消失了。

  「我不會……因為這點事情就死掉的。」治療師說話的語調相當平靜,但他卻覺得感受到了無窮盡的寂寞。

  「妳的身體……」

  「我是,不死人。」

  什麼?不死人的傳說他略有耳聞,從來也不曾當真,這是他頭一次遇到有人對自己宣稱是不死人。如果治療師方才的傷勢只是為了佐證而做的特殊化妝,那這絕對是場精巧的詐欺。

  但是……他會來到這個地方並沒有任何計畫,而這個村子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會有訪客的地方。

  「如果你不打算把我放下,可以讓我抱抱你嗎?」

  他這才發現自己還背著這個還不算認識的女性。

  不等他回答,治療師已經從背後環抱著背著自己的這個男人。

  「他們叫我……『苦難的無限迴廊』,或者『處刑人』。」治療師低語道。「畢竟我的工作,是刑求。」

  治療師告訴他,她在監獄裡負責對犯人用刑,法那治療師的身分讓她可以隨時帶給犯人最恐怖的溫柔——治療。這同時意味著落到她手中的犯人永遠也別想從無止盡的痛苦中獲得解脫。

  同時,法那給了她無止盡的生命,她不會死,無論如何,就是不會死。因此在成為處刑人前,她已經用這個身體承受過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刑具所帶來的傷害,她比誰都清楚身體上的一塊塊肌膚被魚鱗刀片片切下的痛有多漫長;也早用身體記憶了一顆顆牙齒被徒手拔下時,那種疼痛以外,恐懼對心靈的傷害。

  這一切,只為了實驗。

  實驗一個人可以承受多大的痛苦,以及要如何延長一個人抵達痛苦臨界點、邁向死亡解脫前的時間。

  「他們總有一套精密的邏輯可以計算我所承受的痛苦換算成人的時候是不是死了。很厲害吧!」

  後來不知不覺地,她成了負責帶給人們痛苦的治療師,她的治療能力不再是為人們解除痛苦,而是為了讓人面對更多的痛苦。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帶給人們痛苦的同時也是一名治療師,不過法那在收回我死亡的權利時,我必須感謝法那,她沒剝奪了我感受疼痛的權利。」

  從事處刑人以來,她每天都從不間斷地像今天一樣自殘,她相信,法那要她用這樣的身體從事這種令人恐懼的工作,絕對有她的用意,當她找到答案,她便能迎接真正的死亡。然而她是不願意傷害人的,為了讓自己還能夠繼續執行傷害人的工作,她藉由每天的自殘,提醒自己所帶給人的也是這樣的痛苦。

  「還沒問你的名字呢?」

  「我不知道。」

  「真巧,自從被稱為『不死人』以後,我也忘了自己的名字。」治療師柔聲說道。「你有什麼綽號嗎?」

  「……夜風。」

  「看來,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呢。」






  多年後,世襲的國王換了好幾代,被人民推翻了,然後又過了兩代,這個國家的領土已經與過去大相逕庭,原本的小村落早已凋零,什麼東西也沒留下。

  一個高大的男人背著一柄等身的金色巨劍出現在這座山上,來到數百年前曾經是村落的這塊土地上,看著眼前聳立的山壁,傳說中,這座山裡住著鬼,每當有人走進那條蜿蜒的山間古道,就會聽見一名女性的聲音在呼喚著一個叫做夜風的人名。

  搜索隊來過不少次,但那聲音卻再也沒有出現,傳說,成了謠言,然後就這麼不了了之。

  男子站在山壁前,山壁上有道裂縫,他毫不遲疑地將劍卸下,直直地插入那倒裂縫之中,那是個數百年來沒人知曉的機關,只有這麼做,山壁內,那個受到封印的身體才得以解脫。

  原本的山壁出現了開口,男人毫不遲疑地走了進去。

  蜿蜒的洞穴最深處,是一座兩層樓高的機械裝置,裝置中央,一個女性的裸體被無數的支架撐在半空中,支架時高時低,並不斷旋轉著雕了花紋的軸承,將懸空的身體各關節扭向原本不該存在的角度。

  女性的頭部塞在一個罩鐘狀的金屬裝置中,內部的機械依照一定的規律運轉、啟動,並挾帶著令人戰慄的聲響,以及人類呻吟的聲音。

  每隔一段時間,機械裝置就會輪流啟動,然後停止、再啟動、再停止、再啟動,如此週而復始,從不間斷,人類的低吟聲,也因機械運轉的方式不同,而有高低不同的聲響。

  那是個前所未有的巨大刑具,運作的原理無從得知,然而運作了數百年來從未間斷的持續力也證明了設計者的工藝天才。

  「……看來妳還沒找到答案。」

  「這聲音……是夜風嗎?」金屬裝置中,傳來女子柔弱的回應。

  即使經過了多年,這樣的聲音依然讓人感到救贖,男子不禁皺起眉頭。

  「你也變成不死人了。」

  「這種事情,已經無所謂了。」

  「呵呵……」女子輕聲地笑著。「現在這個樣子被你看到……有點害羞呢。」

  「妳認識的夜風,很久以前就不在了。」男人靜靜地看著機械再度開始運作,眼淚緩緩地滑落臉龐。

  「無論如何,你來看我,我很高興呢。」說完,一道尖銳的金屬摩擦聲後,套住頭部的罩鐘開始洩下大量的鮮血。

  「我走了。」

  一道讓人喘不過氣的苦澀感突然湧上心頭,夜風再也看不下去,強做鎮定地留下最後的道別,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夜風後來在村子裡愛上一位女性,那名女性卻為了夜風,頂了莫須有的叛國罪,而被帶往首都。嚐盡各項痛苦後,在眾目睽睽下受長槍刺刑示眾,當時負責行刑的人,是人稱「苦難的無限迴廊」的不死人.法那,也就是和夜風成為好友的治療師。

  那天的刺刑在清晨舉行,直到日落夜風才趕到刑場見妻子最後一面,還剩最後一口氣的妻子緩緩地抬起頭,面帶微笑地看著心愛的男人,說……

  治療師在那天過後,將自己關進了最適合不死人身分的、親手設計的、將永遠折磨自己的、名為「苦難的無限迴廊」的巨大刑具之中。

  從此夜風就告訴自己,只要自己還活著一天,就必須要恨她一天,因為這是她最後的溫柔。

  「……在最後還能跟你說話,你可要、謝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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