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你朦朧地接起電話。這幾日氣候驟變，前些日子還熱得能穿著短袖外出，這兩日卻是凍得兩隻貓仔總倚偎著你取暖，一沒注意，才不過兩日，你就病了。發著高燒，整個人望床上一躺，就如晾曬的抹布一般大字攤開，卻又蜷滾棉被如瑞士卷似的，貓仔踏著你的肩頭，在你耳畔呼嚕嚕，就是想鑽進被窩裡湊暖活。

　　正要入酣，彷彿有個好夢正要萌起，卻有電話聲將你驚醒，令你身子還不住抖了一下，你記得你交代過，你病了；但是那熟悉的鈴聲依然似遠非遠地困擾著你，只好掙扎著從被窩掏出手來，摸找著電話的位置，這個翻身的舉動激擾了那毛茸茸的肥生物，於是被窩傳來不情願的騷動與抱怨。終於勾著了放在床頭的電話，卻只能挺著那僅有的力氣朦朧含糊。反正是病了，匆匆收了線，一團絨毛從你臉上滑過，貓仔的尾巴在你臉上掃了兩下，像是軟鞭那樣啪咑啪咑，你推開了那有力有節奏的鞭打，拎著頸子上的厚皮將貓仔塞入了被窩

　　你有些怨愕，都知道你病了，卻還是沒給你休息的空間。沉沉地，呼嚕嚕聲音震動不到你耳朵，卻震動著你的腳，隨著夜燈的渙散，窗簾的垂暮開始扭曲，你覺得意識似沉非沉，又聽見海潮聲遠遠捲來，兩腳丫子又傳來細細的觸感，那不是呼嚕嚕而像是溫暖的柔沙，再一抬頭，卻看見遠遠的地平線，海天揉成一色，不像尋常畫裏都有遠船，眼裡只有沙灘、海水、與天。

　　這令你覺得更飄邈了。你在海邊走著，既視的感覺令你彷彿回到了那一天略帶昏暗的天氣。海風依然帶著鹹味，又像是漏水的房子中帶著的潮味，白泡的浪花在你跟前散開，卻無聲，而且看起來就像是剝落的壁癌片片粉粉，你想退一步，風中就是這麼些許的黏膩沾著臉，唇上有點鹹。

　　白浪花又捲了回去，沙上便留著水痕；一開始是飽滿的，又消散。你踏上去，卻見腳下的水痕逼開一圈，收了腳，水又滾滾回來，嘗試著放腳多踏了兩下三下，竟留下了漿糊泥一般的足印，踅開，想用海水洗腳，卻不經意看見沙灘上寫著字，你的字。

　　分不出現在是那天還是現在是現在，那天在沙灘上刻下了字，卻又像是剛剛才刻下的字，浪來，浪去，留字所翻起的泥土依然留著，你相信哪儘管是陽光曬過，狂風哮過，海水進過都不會抹去這字跡，你的字，其實不在這裡。

　　才剛相信，莫名的，海水起了大漩，你向著那漩，竟然迷惘地跨了一步，那不是個捲天大浪也不是洗足小浪，那是個吸引你墮入的漩，須臾，冰冷的海水倏地浸透了你的臉，衝擊你刻下字的心窩，口內全是冰冷，舌根鹹過了頭，反是充滿鹹味的苦澀。

　　陡然，你記起了那久違的、明明記得卻又忘記了的。

　　那是在每次你下定了決心就會跟隨那決心而來的自然定律，你明知到你的決心的作用愈大那返作用就愈見無形，那是生、那是老、那是病、那是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落下，落下，你在海裏不住落下，雙手空抓著，海水卻從指縫中滑溜過，又是一口鹹，海邊的誓言與承諾令你掙扎，你得回去，你知道自己很會游泳，前幾年還曾想去當游泳教練，是不可能被這漩給擊敗的，忽然光亮穿透了幽幽藍海令你在光中看見了無數的片段，自己的過去如同死前的走馬燈幻幻滅滅，你咳著，嚥入了苦鹹的海水，咳著，明明在刺骨寒冷中居然覺得全身火燙起來，你想起了你的病，病了怎麼能泡海水？又一咳，須臾，你坐在舒軟的搖椅上，椅子舖著厚實棉絨，渾身乾爽，一件襖被蓋到胸前，腳邊還一爐炭火，兩隻貓仔蜷爐邊沉睡，你就怕被火爐給燙著了，放下端在手中的溫暖咖啡，你將那爐炭火推遠了些。

　　窗外灑著雨，濕冷。喉嚨中滿是痰，除了鼻腔發腫之外就連兩眼也是腫，這發燒是一陣陣，終是分不清燒暈了還是病暈了，但這病實在讓你虛脫，你知道該好好養息，先養精蓄銳才有精神，你總是這麼幹，總是，從來沒改變過。

　　突然，那熟悉的電話聲將你驚醒，你朦朧地接起電話，你已經分不出前面的電話聲是夢還是這通電話聲是夢，也忘記自己病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