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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5/06

《雲海》_1

  


  喜歡一個人坐在午後的誠品咖啡廳,點杯拿鐵和一份英式鬆餅,就這麼享受著完全屬於我自己的孤獨。

  乍看來,幾乎每天固定時間坐在誠品報到的這種行為模式,看起來活像個無業遊民,不過我的工作特殊,就算旁人看起來就是這麼一回事,其實倒也不是真的就無所事事。

  我是個作家。

  還是個寫專欄的作家。

  就是那種隨便找個空閒時間打打字,只消把腦子裡突然想到的東西寫出來,就有錢拿的那種奇怪生物,即便是作家同行,在那些每個月忙著張羅出七、八萬字,然後丟給出版社買斷,二到三個字稿費一塊錢的怪怪小說家眼裡,我的工作量和收入,也還是相當畜牲。

  這由於是這樣子的畜牲,所以也千萬不能讓人發現我的真實身分,特別是咖啡館裡忙著端盤子跑來跑去的服務生,否則我的咖啡很有可能就要受到特別的加料對待了。

  既然不是一般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我很理所當然地可以假借思考靈感之名,行打混摸魚之實。畢竟編輯部也不希望看到我面容憔悴地交出內容亂七八糟夾雜重度意識流,一看就知道是睡眠不足之下所成的作品。

  總而言之,總編對我算是放棄了,反正只要我別拖稿、害得雜誌社的進度落後,我想做什麼都行。因此,時間對我而言已經是個很遙遠的名詞了。

  這是我的身分。

  接下來,來聊聊我面前的這杯咖啡。

  身為一個咖啡的愛好者,又是品味獨到的拿鐵族,有件事我得先聲明,別被咖啡館的價位給騙了。誠品的拿鐵味道並不特別──至少我賴著不走的這間是這樣,會喜歡坐在這裡,完全是我自己的個人嗜好,和咖啡本身無關。

  真想喝杯好咖啡,自己煮還來得實際一點,不然的話,找間便利商店,花個二十五塊錢買杯曼仕德倒也還過得去。

  所以該怎麼說呢,這杯拿鐵的奶味不重,咖啡本身則是常見的調和式咖啡豆,放進義式咖啡機沖出來的平庸之作,兩者相互混合的口感硬是少了點濃郁的滋味。

  當然,這是衝著「誠品」和「高單價」兩者而來的評價,如果能便宜個二三十塊,還真算是值得一喝。

  一如往常地,我凝視著咖啡杯上緩緩上升的白煙,流暢地轉動著手中的PARKER鋼珠筆,然後對著攤開的稿紙發呆。

  PARKER的0.8mm算是很粗的筆尖了,但寫起來十分順手,除了龜字部那群亂七八糟的象形文字外,六百字稿紙上那密密麻麻的綠色格子已經足夠它發揮了。

  是的,我這個人,身為一個專欄作家,總是手寫。

  別問我何不買臺Notebook,雖然這樣就不用遷就於筆尖的問題,然而作家就是要有點怪癖才酷不是嗎。

  就像我堅持筆就是要用容易漏墨、有時寫一寫還自動斷水的PARKER鋼珠筆一樣,對於寫稿,我就是不信任Microsoft的Word,如果其他還有什麼文書軟體,反正我都不知道就是了。我可不是電腦玩家,一個Windows系統就夠我頭疼了,哪還輪得到那個L什麼的作業系統,我甚至看都沒看過。

  這就是我的「作家怪癖」──至少我對外宣稱是這樣──我堅持作家要用筆來「爬真正的格子」,而不是靠沒有生命的機器來污衊胸中澎湃的靈魂。

  我的堅持在某種意義上極具說服力,扣除掉作家式的呻吟不提,至少我寫稿的速度堪稱全編輯部的第一把交椅。他們絕對不會發現我是個一分鐘Key-in不出五個字的電腦白癡。

  在他們眼裡,我可真如同屈原一般,不願放下身段跳進世俗之中陪著人們豁稀泥。

  說我是怪人?反正都已經當作家了,也只好默默承受。不提了,明天就要交稿,我的這篇〈咖啡與你的生活〉還寫不到幾行,我可不是傑克‧倫敦,沒那個膽子和總編開玩笑的。

  看著稿子,我陷入了忘我的境界中。

  「我說……你好?」

  一個陌生的聲音從我身旁傳來,當時我只忙著擠出接下來的每一行字句,並沒有特別在意,只能從音調分辨出這個人是「她」。

  正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我的呆坐吸引了她的目光,這個因為客滿而找不到坐位的客人甲。她大概以為我睡著了吧,從我手上奪走這可愛的寶座?想都別想!

  「你旁邊的位子是空的嗎?」

  「啥?」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還想她的下一句應該是「先生,這個位子你還要嗎?不要的話我要了。」

  「你旁邊的位子是空的嗎?」

  「隨便妳,妳要坐就不是空的,不過別打擾我。」我的目光還是沒有移開稿紙,再不理出個頭緒我就要被總編剝皮了,聽說我們那總編大叔有印地安人的血統。

  「謝謝。」

  沉默……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總算畫下最後一個句號。看了看愛錶SEIKO,時間是下午三點半,再半個小時我就要聽到它清脆的鬧鈴聲了。伸了伸懶腰,我喝了口早已冷掉的拿鐵。

  真難喝。

  想不到她還坐在那兒。「妳還在啊。」

  「我在觀察你呢!」她笑了笑。

  觀察?

  我?

  我沒禮貌地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她是個漂亮的女孩,留著一頭飄逸的長髮,戴了副無框眼鏡,瀏海雅致地輕覆在眉梢上,大概花了不少時間打理吧。

  「為什麼觀察我呢?」

  「就像你打量我一樣啊,我覺得你很有趣。」她說。

  「好久沒看到有人會在這種地方寫稿子了,你是作家嗎?」

  真是一針見血。

  「是啊……」難道我臉上寫了「我是作家」四個字?「妳怎麼知道?」

  「直覺,沒有人會拿稿紙寫報告吧。」

  「說不定我是寫好玩的。」

  「那何必喃喃唸著『再不快點會被總編剝皮』呢?」

  什麼!我有這麼說過嗎!?

  我投降了,她一定是哪裡來的辯論高手,看我好欺負來下戰帖的。我只好悶不做聲地拿起咖啡,喝了下去。

  真有夠難喝的。

  「作家的生活不錯吧?像煙霧一樣可以飄呀飄地……無拘無束……」

  像煙霧是吧?我注意到她手邊的拿鐵,這年頭愛喝拿鐵的年輕女孩似乎越來越多。

  「不想回答嗎?」

  「……無拘無束嗎……看起來是沒錯。」我說。「但妳仔細想想,是什麼讓煙霧飄動的,是風。煙霧還是受到風的掌控的。」

  我放下了杯子:「我也是。」

  「你可真浪漫啊。」

  「雙魚座的嘛。」

  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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